海蓮娜對林雪涅說:你需要一些傾聽者。
她是對的。
對於現在的林雪涅來說, 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東西積壓在她的心裡了。她需要把那些說出來。不僅把那些告訴海蓮娜, 她還應當把這些告訴與屬於那個時代的艾伯赫特一定有着什麼千絲萬縷的關係的,藍眼睛男孩。
因爲只有這樣, 她的內心才能平靜下來, 或者是得到暫時的寧靜。
並且也只有這樣, 她纔有可能意識到究竟是什麼讓她突然喪失了“回到過去”的力量。
於是林雪涅從兩人的相識開始回憶, 並且第一次把這個故事完整地告訴她的朋友,以及與她的戀人如此相像的,同樣叫做艾伯赫特的德國男孩。
但是他們之間實在是發生過太多太多,也有着無法只是用這半天的時間就說完的故事。因此,當林雪涅發現時間已近晚上十點的時候, 她開始加速敘說那些,並且也省略了當中的許多事。而直到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內心已經有了這樣一個設想和期待的林雪涅說道:
“我想, 我該回去了。回我在布拉格租的閣樓。也許,也許等到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我就又能回去了呢?”
林雪涅所說的, 正是在她離開布拉格,去到上個世紀的柏林之前的“午夜之約”。在那個時候, 她只要在接近午夜的時候依舊留在自己所租下的那個小閣樓裡,她就能夠在午夜之後回到屬於上個世紀的, 被綠眼睛的貴族所買下那套閣樓公寓。
這一次,海蓮娜沒有再說出挽留她的話語。
似乎她自己也在聽過了那個已經十分完整的故事,以及近來在林雪涅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之後覺得自己需要好好地整理整理這一切, 並弄清楚這之中所可能存在的,潛在的線索。
然後,在林雪涅起身的時候,藍眼睛的男孩也在她之後起身,並對她說道:“很晚了,我送你。”
但是對於林雪涅來說,無論是在她向藍眼睛的艾伯赫特坦誠了那些之前還是之後,她都會有抗拒對方這一建議的理由。她甚至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在知道了那些之後,這個就讀於慕尼黑大學的男孩會怎樣看待那些。
可現在,屬於這個時代的艾伯赫特明明看到了她眼睛裡的遲疑和抗拒,卻還是用一種會讓人感到放下緊張的,溫和而輕鬆的語調對她說道:“走吧。”
這樣之後,林雪涅只是又看了海蓮娜一眼,在確定她現在正在一邊回憶自己剛剛說的那些故事,一邊做筆記之後就對這個藍眼睛的男孩點了點頭。
由於這裡距離林雪涅所租下的,位於城堡區的閣樓還是有些遠的,因此他們喊了一輛出租車。
在等車的時候,兩人全都沒有說話。他們似乎都想和對方說些什麼,卻又都是在等對方先開口。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他們叫的那輛車停到了他們的面前,而艾伯赫特也在給她打開車門,又在等她在後排坐好之後給她關上車門。
這是因爲,在艾伯赫特這樣做了之後,他並沒有只是前排從被放下的車窗那裡告訴司機應該去哪兒,而是拉開了車門,並自己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艾伯……艾伯赫特?”
似乎在這樣的時候直接喊出對方的名字對於林雪涅來說已經成爲了會讓她感覺到有些排斥的事。那是因爲,她下意識地想要把屬於這個時代的,已經與她漸行漸遠的艾伯赫特與屬於過去的她的戀人區分開。此時就連林雪涅自己都能意識到這一點。
儘管這個世界上有着很多同名的人,甚至還不乏同名同姓的人,可她就是無法在這個時候那麼輕易又自然地用那個名字來呼喚另外一個人。哪怕她是先從這個男孩的口中得知了“艾伯赫特·格羅伊茨”這個名字。
可她也同樣知道,這樣不好,真的很不好。
於是她克服了那些,並終於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藍眼睛的男孩才和出租車司機說清楚了他們要去的地方,就在汽車的後視鏡裡看到了林雪涅的那雙在黑夜中更讓人無法忽略的黑色的眼睛,以及那雙眼睛裡所閃過的疑惑。
於是他說道:“等你到家的時候就起碼得晚上十一點半了,你總得讓我送你上樓吧?”
“可這裡是布拉格,這裡很安全。”她也同樣答道。
然後藍眼睛的男孩笑了,他轉過頭去看向坐在後排的林雪涅,並說道:“如果你在十二點後又不見了,這回我可不能再讓別人做最後一個看到你的人了。”
聽到他的這句開玩笑一般的話語,林雪涅也笑了。在沉默許久後,她試着開口說道:“我爲我曾經把你們誤認成是一個人而感到抱歉。”
出租車慢慢駛進布拉格的城堡區。與總是熱鬧非凡的老城區不同,這裡雖然也是布拉格城的核心區域,這裡甚至還擁有着舉世聞名的布拉格城堡,可這裡的夜晚卻會是寂靜的。
爲他們開着車的出租車司機顯然是一個不懂德語的人,並且他也不知道自己車上的這兩個乘客在說些什麼。這個還只有二十多歲的本城青年只是從兩人的坐位解讀出了這兩名青年男女並不是一對情侶。
隨後,並沒有去在意兩人可能說了些什麼的出租車司機在這個深夜時分輕輕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調,並在坐在前排的艾伯赫特試圖轉頭過去看向林雪涅,且視線撞到他身上的時候對自己的這位前排乘客笑了笑。
在這樣的一個打斷之後,藍眼睛的男孩就失去了一個在林雪涅說出下句話之前先開口說些什麼的機會。
“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法解釋清楚那時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能夠看得到你們倆的不同,但我就是很固執地把你和他認成是同一個人,你是在現實世界中真實存在的人,而他則是在我的臆想世界中存在的,你的映射。我……在這件事上我想做得更好一些,可到了現在,我卻覺得我對你們都懷有歉疚。有、有些事我做得很糟,但我和他……的確是在和你分手之後纔開始的。”
當林雪涅說完這些的時候,他們所坐的那輛出租車正好就開到了林雪涅的閣樓小屋的樓下。
做完了這一單就打算回家的出租車司機很愉快地給前排的男孩報出了車費。那讓艾伯赫特對他點了點頭,在把車錢給了對方之後,他問林雪涅:
“現在你很愛他,那個和我同名同姓的男人,是這樣嗎?”
“是的。”
說出這樣一個毋庸置疑的答案並不困難。哪怕,這是在另外一個艾伯赫特的面前。
在聽到這個答案之後,藍眼睛的男孩呼出了一口氣,然後很快打開車門,也爲坐在後排的林雪涅打開車門。但他卻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在林雪涅從信箱裡拿出了那個放着備用鑰匙的信封后問道:“如果一切順利,午夜之後會發生什麼?”
“如果一切順利……午夜之後我會直接消失在你的眼前。”
在把底下的大門打開後,林雪涅這樣對藍眼睛的男孩說道。可沒曾想,對方卻是又接着問她:“就像那天你在柏林的時候,和海蓮娜一起離開之前那樣嗎?”
這樣的一句話讓已經要走上樓梯的林雪涅猛一下地回過頭去看他。在樓道里昏暗的燈光下,她看到這個男孩自嘲地笑了笑:“注意到了什麼,卻又固執地不去相信的人不止你一個,雪涅。在這件事上,我也是一樣。”
說着,他又走上樓梯,並在走到林雪涅身旁的時候對她說道:“走吧,我送你進屋子。也許,你可以允許我和你一起等到午夜十二點。”
猶豫了一會兒後,林雪涅向他點了點頭。而在兩人一起進到林雪涅彷彿已經離開了很久,可在這個時空實際卻只是幾天沒有人在的閣樓小屋時,有着藍色眼睛的艾伯赫特終於問出了他已經想了很久的一個問題。
“那個和我同名同姓還長得很像的男人,他也知道我的存在嗎?”
問出這個問題的藍眼睛男孩看起來有些侷促,雖然他已經極力掩飾了。可林雪涅還是能夠感受到站在她眼前的這個男孩問出這句話時忐忑的心情。她望向對方好一會兒,然後,她才說出了她的答案:
“不,他不知道。”
說着,林雪涅很快走向自己的書桌,並打開放在抽屜裡的筆記本電腦。彷彿剛纔藍眼睛的男孩問她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而在她的電腦裡,有着一個文檔,裡面有她在很久以前整理的,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十年的大事記錄。
可不等林雪涅在電腦開機後打開那個文檔,藍眼睛男孩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所以你是在有意向他隱瞞嗎?但他應該知道。”
“是的,他應該知道,是我沒有勇氣去告訴他。”
點開了文檔的林雪涅轉身看向藍眼睛的男孩,並在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解甚至是質疑時說道:“因爲我沒有勇氣告訴他我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如果他問我……德國的未來會怎樣,我該怎麼回答。”
熟悉的俊美臉龐映在了她盛着淚光的眼睛裡,她又一次地說出了這個名字,卻就連她自己都不知是在叫着眼前的藍眼睛男孩,還是在喚着她只離開了半天,卻已經很想念很想念的那個人。
“艾伯赫特,他很愛他的祖國。那種愛意很強烈,它不是在那場戰爭結束後纔出生的德國人……能夠感同身受的。所以,我沒有勇氣去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