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履行職責, 不得不沉痛地通知您, 應政府部門指示,被轉送至本所的, 您的女兒瑪戈·蓋格爾小姐因心肌衰竭引發急性腎炎, 於意外身亡。
本所雖立即進行藥物治療, 不幸未產生任何積極效用。
——哈特海姆州立療養所】
德國柏林,
《施普雷河日報》編輯部。
那是一陣隱忍的哭聲,它就在距離林雪涅不遠的地方響起,與繁忙的打字機被敲響的聲音混在了一起,變得更令人難以察覺起來。
那個聲音屬於平日裡十分活潑的接線員瑪麗安·蓋格爾小姐。
在那個哭聲持續了好一會兒之後,正在爲自己的一篇稿子挑選將與之同時發表的照片的林雪涅起身走向她, 並輕聲問道:
“你怎麼了,瑪麗安?”
“我剛剛收到了我母親寄來的一封信。我的姐姐……去世了。”
當瑪麗安擡起頭的時候,她的臉上已是錯亂的淚痕。眼見着報社裡的那幾位男士們也在依舊繼續着自己手頭的工作時把目光遊弋到她們這裡, 林雪涅不禁在把自己口袋裡的一塊還完全乾淨的手帕交給瑪麗安之後又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輕聲問道:
“你想和我一起出去喝杯咖啡嗎?”
“咖啡……?”太過悲傷的瑪麗安顯然此時反應已經有些遲鈍了,她在反應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苦笑着說道:“是的,我想我現在的確需要一杯咖啡。不是自己煮的那種。但我們的工作……?”
“只是出去半個小時而已, 不會有問題的。”說着,林雪涅給了瑪麗安一個安撫的笑容, 並轉身高聲問道:“我想和蓋格爾小姐一起出去一會兒,大約半小時後回來, 有人願意幫蓋格爾小姐接一會兒電話嗎?”
而後,報社裡和他們公用了這個佔了幾乎一整個樓層的辦公室裡的男士們就紛紛說他們願意。就這樣,林雪涅很快在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她的手提包包後示意瑪麗安快些跟自己過來。瑪麗安來不及整理太多東西就拿着那封母親給她寄來的信和她的小包跟上林雪涅一起快步下樓了。
因爲和同事們所說的是隻離開半個小時, 因此林雪涅就只是帶着瑪麗安一起去到了前面轉角處的一家咖啡館。才一坐下,瑪麗安就說起了她的姐姐瑪戈。
“我的姐姐瑪戈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孩,她和我不一樣。她雖然在登山的過程中遭遇了意外,左右腿都被截肢了,但她一直都很樂觀。我是真的……真的很難相信這樣的事。她的身體那麼好,又還那麼年輕,怎麼會就得了心肌衰竭呢?”
說着,瑪麗安很快就把被她攥在了手裡的那封信拿出來,並在林雪涅的面前好好地攤開給她看。
在這封信上,有着瑪麗安的母親謄抄下來的,由哈特海姆州立療養所給他們簽發的那封信。當林雪涅看到了“哈特海姆州立療養所”的時候,她不禁緊蹙了眉頭。
瑪麗安:“怎麼了嗎,雪涅?”
林雪涅:“我就是覺得這家療養所的名字很眼熟,好像在哪裡看到過,但我又想不起來我到底是在哪兒看到過它了。”
在這樣回答了瑪麗安之後,林雪涅又在想了好一會兒後說道:“哈特海姆離這裡應該很遠,你的姐姐爲什麼會被轉送去那裡?”
對此,瑪麗安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並說道:“我不知道……但我和母親不相信我的姐姐會就這樣病死了。我們的母親是位醫生,她想要親自查看一下姐姐的屍體,可那家療養所卻說姐姐的屍體已經被火化了……”
說着,瑪麗安又深吸一口氣,卻是並未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就哽咽了起來。而此時她們的咖啡也已經被侍者端了上來,那種帶着奶味的,苦澀的香濃味道讓瑪麗安鎮定了一些。
在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首先打破了沉寂的林雪涅試着問道:
“那你們接下去打算怎麼辦?”
瑪麗安:“母親說……她正在尋找和我姐姐住在同一家療養所的病友,想從他們那裡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說她已經寫信個加侖伯爵求助了,加侖伯爵也承諾會幫助她。”
在提到了加侖伯爵的名號時,知道此時坐在自己眼前的這位同事一定誤會了什麼的瑪麗安不禁向她解釋道:“克萊門斯·奧古斯特·馮·加侖伯爵。他是我們明斯特教區的主教,對人友善,也很願意爲我們這些明斯特教區的教徒解決很多問題。”
聽到這裡,林雪涅向瑪麗安笑了起來,並說道:“你們很幸運。”
“是的。”瑪麗安苦笑着點頭,並說道:“我打算下個星期請假陪我母親一起回明斯特。也許我也能幫上一點忙呢?”
聽到這裡,林雪涅不禁微笑點頭道:“無論最後調查下來的結果是什麼樣的,祝你們好運。”
瑪麗安:“謝謝你……”
在接受了瑪麗安的道謝後,林雪涅也又喝了一口咖啡,可是那卻讓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並帶着些許遲疑地把“明斯特教區”與“主教加侖伯爵”這兩個關鍵詞串在了一起。那顯然讓一些曾經的記憶在林雪涅的眼前閃現。
哈特海姆州立療養所……
哈特海姆州立療養所……
但是正當林雪涅的思緒即將抓住一個十分關鍵的重點時,斯圖卡俯衝式轟炸機尖銳的呼嘯聲就在這條街道的上空響起!而後那就是幾乎要把耳膜震穿的爆炸聲!
橙黃色的火焰在街道上爆起!玻璃碎裂的聲音也緊隨其後!
尖叫聲此起彼伏,而曾經去到前線滿目瘡痍的前線,也因此而比旁人反應更爲迅速的林雪涅則很快拉着坐在她對面的瑪麗安一起躲到了桌子底下。
可正當林雪涅又看到離她們那麼那麼近的落地玻璃窗,示意瑪麗安和她一起在桌子底下扛起這張桌子往裡靠的時候,她轉頭就看到咖啡館裡的這些還從未有經歷過轟炸機轟炸的人們依舊還在驚慌失措着,更甚至還想要往外跑的時候,她不住大聲地說道:
“都別出去!找張桌子躲到下面去!別慌張!”
但是林雪涅話才說完,另一枚由俯衝式轟炸機所丟下的炸彈就在外面的街道上落地後爆炸了!爆炸所產生的劇烈氣浪把林雪涅與瑪麗安所用的那張桌子和旁邊的沙發椅都一起震翻了,連帶着林雪涅與瑪麗安也被那道劇烈的氣浪給掀翻並撞到了咖啡館內側的牆面上。
而在被掀翻的那一刻,下意識般地把瑪麗安護在了自己懷裡的林雪涅在擡頭時看到了那架在俯衝後又往上猛地拉起的轟炸機。在飛機的機身上……有着再明顯不過的黑色“萬字符號”,接着她就在耳鳴響起時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等到林雪涅再次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歸於平靜。
將林雪涅喚醒的,正是瑪麗安帶着抽泣的小聲呼喚。醒過來了的林雪涅愣愣的看着自己的這位同事的臉,彷彿還未有回過神來。
林雪涅搖了搖頭,似乎是想要把耳邊持續的嗡嗡聲以及那暈眩感全都揮散開去。但當林雪涅這麼嘗試了好幾次之後,情況卻似乎只是稍有減緩。
“你流血了……你的頭上流血了……”
林雪涅好不容易纔分辨出瑪麗安所說的這句話,並在對方的示意下試着把手探向額頭,與血液所帶來的黏膩感同時刺激了林雪涅神經的,是頭皮上的刺痛感。但那樣的感覺也同樣讓林雪涅感到清醒了不少,她看了看自己滿手的血,呼出一口氣後用散落在地上的桌布擦了擦,並試着撐起身體。
林雪涅:“你怎麼樣?”
瑪麗安:“我還好,我就擦破了點皮。”
說着,瑪麗安把被玻璃劃傷的手肘外側翻給了林雪涅看,並因爲大難之後的這份倖存而又哭又笑起來。
“我覺得……我們可能得去一趟醫院。抱歉,在這種時候約你出來喝咖啡,運氣也太不好了。”
對於林雪涅所表達的這份歉意,臉上還帶着淚痕的瑪麗安連忙搖了搖頭,並對林雪涅露出了一個並不漂亮,卻能夠在此時此刻讓人感到些許安慰的微笑。
兩人互相攙扶着起身,而此時女人們的哭聲已在咖啡館裡不住地響起,而屬於男人的聲音……則正說着質問。
“爲什麼我們會讓他們的飛機進到柏林?我們的空軍呢!”
“他們用的就是我們的飛機。”在瑪麗安的幫助下站起身來的林雪涅這樣說道。
在轟炸後的紛亂中,那樣一個聽起來平靜而又鎮定的聲音就這樣輕易地吸引了許多此時正在咖啡館裡的人們的注意力。
當那些人全都將目光放到林雪涅的身上時,她不禁拍了拍身上的灰,並說道:“斯圖卡俯衝式轟炸機,機身上還有黑色萬字符號。我看得很清楚。”
“你什麼意思?”
雖說這個時代的男人對於女性向來都是有着很好的紳士風度的。但是當林雪涅在這個時候說出那樣的話語,誤會了她話中意思的男人還是會對他露出十分不善的氣勢。眼見着自己的同伴即將和一個受了傷的女人發生衝突,和那個男人一起來到這家咖啡館的他的兩名同伴立刻拉拽住他。
而先前被林雪涅保護了的瑪麗安也站到了林雪涅的身前,氣勢上毫不退縮地看着那個人。
在這樣的時候,林雪涅不禁對瑪麗安說道:“沒事的,別擔心。”
而後她就走向被壓在了幾張椅子下的,她和瑪麗安的手提包,並邊把它們從磚石和椅子底下解救出來邊說道:
“我的意思是,英國人開了第三帝國的轟炸機過來襲擊柏林,這就是爲什麼我們的空軍沒能阻止這次行動的原因。”
說着,這間咖啡館裡全都炸開了鍋,先前攔住了險些要和林雪涅起衝突的那個男人的棕發男孩走近了林雪涅,並向她問道:
“他們爲什麼會有我們的飛機?”
“‘我們’派了那麼多轟炸機去轟炸他們,總得有幾架飛機迫不得已降落在英國吧?把受損的飛機修復一下不就都有了嗎?”
耳朵邊上還嗡嗡響着的林雪涅顯然是不明白對方爲什麼會問她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在說出了那樣的反問句式之後就從拿出了咖啡錢,在把錢交給了走向他們這裡的侍者之後示意瑪麗安和自己直接從破碎了落地窗玻璃的牆框那裡跨出去算了。
但是等到林雪涅真正走出咖啡館的時候,她卻是被漫天的,可能由剛纔的那幾架轟炸機在高空時就已經空投,卻是在慢慢往下飄了好久之後才真正來到了地面,也來到了她眼前的這些傳單給吸引了注意力。
此時的街道上還能時不時地聽到哭聲,而先前在爆炸發生時並未來得及躲到一個安全地點的行人則身上滿是鮮血地倒在了街道的兩旁,身體抽搐着,卻是連呼救聲都無法發出。
救護車的呼嘯聲從遠處傳來,可林雪涅卻是擡起頭來望向那些漫天飄散着的,由英國空軍空投到這裡的傳單。
當一張傳單飄到她的面前時,她不禁伸手抓住了它。
【《第三帝國已不是一個道德的國家了,它和上帝所指引的方向漸行漸遠》——明斯特教區主教加侖伯爵佈道演講摘錄】
當林雪涅抓住了一張從天上落下的傳單看了起來的時候,先前還在咖啡館裡的那些男人也走了出來,伸手抓住正在往下飄散的傳單裡的一張,又或者撿起已經落到了地上的那些傳單,而後充斥着恐懼的街道上就響起了帶着不敢置信的議論聲。
明斯特教區的主教加侖伯爵已在教徒們的幫助下查明瞭在哈特海姆州立療養所裡所發生的一切,並在剛剛結束的那個週末就此發表佈道演講,控訴第三帝國對於本國殘障人士的殘害,也控訴了他們所謂的“安樂死計劃”。
他的這次演講被隱藏在了德國境內的英方情報人員所獲悉,並將其演講內容以電報的形勢發回英國國內。這當然會成爲英帝國夢寐以求的“對敵宣傳”。
雖然說納粹官方在過去幾年的時間裡一直都有在進行歧視精神病人以及生理殘疾人士的宣傳,可當德國的民衆知道政府在暗地裡所實行的這項指令,這依舊還是會成爲在深海中連環爆炸的幾十枚魚雷。
人們開始議論紛紛,而瑪麗安則在撿起了一張傳單看了一會兒之後猛一下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並且她的淺色眼睛裡也很快涌出眼淚。
“瑪麗安……”
林雪涅試着叫出對方的名字,可是瑪麗安卻是彷彿什麼也聽不見了的不管不顧地重複道:“我不相信……不相信……這不可能是真的……”
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此時的瑪麗安的林雪涅只得順着她地說道:“好的,好的,這不是真的……把你手上的這張傳單給我。別看了,別看了瑪麗安……”
可是就在林雪涅想要從對方的手裡拿過那張傳單的時候,瑪麗安卻是展現出了在她身上極爲罕見的攻擊性。她彷彿是本能一般地瞪向想要從她那裡“搶走”這張傳單的林雪涅,又把那張紙牢牢地護住,接着她彷彿呢喃着說着“我要回明斯特,現在就回去……”,並向着遠處跑去。
那樣一種令人感到擔心的狀態讓林雪涅不禁大聲叫着對方的名字,跟在後面追了上去,卻是纔沒追出幾步就感覺自己暈眩得根本站不直身體。她腳步不穩,在好容易才穩住了身形後,依舊還在暈眩中的林雪涅不禁向四周看去。
遠處,救護人員正在救治着躺在地上的重傷者。街道上一家被震碎了整個櫥窗的書店裡,書店的老闆打開空無一物的門框,並走到外面來,收拾眼前的殘局。風起了一套阿道夫·希特勒的明信片集,並把它吹到了林雪涅的眼前。
她彎腰撿起那套每一張明信片上都印有一句《我的奮鬥》的摘抄或是阿道夫·希特勒演講片段的明信片套裝,並看了起來。
【德國不可能失敗,也不應該失敗。之所以會得到那樣的結果,一定是因爲在我們的後方出現了巨大的陰謀,發生了不可饒恕的通敵事件。】
【每個種族都必須戰鬥,委曲求全的民族必然會越來越弱,直至消亡。】
【一個種族戰鬥力的強弱,要看它有多麼的純粹,爲此,清除污染是勢在必行的。】
看着這些彷彿預示了今日種種的話語,林雪涅不禁笑了起來。但那卻是苦澀又嘲諷的笑。她把這套明信片放回了她剛剛撿起它的地方,而後就帶着些許的腳步不穩繼續向着瑪麗安離開的方向走去,並大聲叫出自己的這位已然明白了一切卻並不想接受它的同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