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刺鏢

1934年,四川邛崍縣,天台山。

臨近傍晚,金色的陽光從山尖劃過,刺入山中的一片竹林之中。

竹林內,灌木叢生的小道上緩慢地行走着四個挑柴樵夫。四人呈半圓形慢慢向前延伸,同時揮舞着手中的柴刀將帶刺的灌木叢用力砍倒,卻不撿柴,好像只是爲了開路一般。

前行了一會兒,四人中年齡最大的男子擡起頭來,取下裹住腦袋的白布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駐足向周圍仔細看了看,又聽了一陣,這才轉過身來朝着後方學了一聲鳥叫。

鳥叫聲傳入竹林深處,很快相同的鳥叫聲又折返了回來,卻是一聲長,兩聲短,男子聽到後,將柴刀放入柴擔之中,坐了下來,對周圍三人說:“等。”

這聲簡短的命令之後,其他三人立即收起柴刀來盤腿坐下,卻依然保持着半圓的形式。靠着那名年長男子身邊的一人,伸手摸了摸柴擔中藏着的那支漢陽造步槍,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低聲詢問年長男子道:“師兄,我們幫烏三炮搞完這一把,他們是不是除嘮要給我們金條,還要給我們換槍喃?”

這人問完後,眼珠子向周圍一晃,掃了一眼其他兩人,其他兩人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年齡較大的男子。

這四人原本是邛崍縣萬興鏢局的四個鏢師,多年前師父去世之後,又因爲連年的戰亂,鏢局的生意一落千丈,只得各取所需分了家出外謀生,大師兄陸仁當了兵,老二姜侯回家種田,老三馬奎給一家大戶做了護院,老四謝封參加了袍哥會。

幾年後,當兵回來的陸仁召集了三名師弟相聚,見他們日子過得比以前還要艱苦,覺得有愧師父當年的囑咐,一咬牙決定帶着師弟們重操舊業,再一次過那種把腦袋綁在褲腰帶,行走在刀尖的日子。可在當時的四川,做這一行是要殺頭的,原因很簡單,劉湘、劉慧文二劉的軍閥之戰剛剛結束,表面上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但實際上依然是誰有人、誰有槍,誰就是佔據一方的土皇帝。雖在極力剿匪,不讓民間百姓擁有武器的同時,暗地裡卻是兵匪一家,雙方互通聲氣,軍隊要做樣子剿匪前,都會派人前去通知匪幫撤離,而匪幫要去搶劫某處前,也得先給軍隊打個招呼,導致當時的土匪已經到了膽大包天的程度,更出現了近在省城咫尺的新都縣竟有大白天跑到政府部門去搶人的情況發生。

因此,四川民間還有一首打油詩傳出:兵來匪無影,匪至兵無蹤,可憐兵與匪,何日得相逢。

雖然如此可陸仁根本沒有想到,重操舊業所接的第一筆走鏢的買賣竟是與邛崍當地最大的土匪頭子烏三炮合作,幫其開路運送一批貨物前往大邑。陸仁也知道,他們這些鏢師與土匪合作,被抓住了是要被“敲砂罐”(槍斃)的,但不合作自己有槍被抓住了也是死路一條,而且與土匪合作來錢快,別人給的都是硬通貨幣金條,再說自己手中的武器也該換換了,全是清一色的漢陽造,而且武器方面,就算有錢他們也沒有渠道去買,只能仰仗這些幾乎可以通天的土匪。

可是烏三炮會講信用嗎?聽說這個人曾經參加過同盟會下的四川同志軍,參加過1911年的保路運動,曾在溫江袍哥會吳慶照麾下做事,1911年四川袍哥會成立的“大漢四川軍政府”被雲南、貴州、湖南三省軍政府聯名抵制解散後,他便離開,將原名烏憎洪改名叫做了烏三炮,自立山頭當了匪幫頭子,但凡賺錢的營生什麼都做。

“你們曉不曉得,烏三炮爲啥要叫三炮?”陸仁向後方看了一眼,低聲問三個師弟。

三個人都搖搖頭,老二姜侯問:“他打麻將喜歡放炮給別個?”

“爬哦!你瓜娃子唆?”(滾蛋!你是傻子嗎?)老三馬奎罵道,又揮手讓準備說話的老四謝封閉嘴,等大師兄陸仁解釋。

“一炮通天,二炮鎮冥,三炮會友,這就是烏三炮名字的來歷。”陸仁低聲解釋道,還未等其他三人又發話,繼續解釋道,“一炮通天,二炮鎮冥意思是他神仙、鬼怪都不怕,三炮會友要連起前兩炮勒意思,那就是他是啥子都不怕,所以喃交不交朋友無所謂,他就是皇帝,他就是老天爺,懂嘮嘛?”

其他三人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安靜了一會兒,老三馬奎向後方看了很久,確定烏三炮的隊伍還沒有前來,又低聲問:“師兄,你說烏三炮這次運勒是啥子東西哦?好……奇怪哦,沒得車,只有人,而且一個個都蒙起臉,穿起黑衣服,背起揹簍在走,很……嚇人哦。”

“對頭。”老二姜侯向後看了一眼也說,“二十個人運東西,結果烏三炮連自己在內就派了十個人跟到,連我們四個在內就只有十四個人,那些蒙面穿黑衣服勒人揹簍裡頭到底裝勒是啥子哦?黃金?槍支彈藥?還是其他啥子東西?”

陸仁沒說話,在那沉思着,想着接下這趟買賣到底是否正確,如今來看這一切實在太詭異了,如果是運送黃金,一個正常人背那麼大個揹簍,身體肯定吃不消,槍支彈藥的話,也只能是從外面往山裡面運,怎麼可能從山裡往外面運呢?再說了,那揹簍雖然長,也不可能長到可以放進步槍吧?

“會不會他們是把槍拆嘮放到揹簍裡頭勒?”陸仁自言自語說道。

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老四謝封看了周圍的師兄弟一眼,沉聲道:“我猜不是煙土,就是私酒。”

“煙土、私酒?”陸仁一驚,“不可能哦?”

“咋個不可能喃?”謝封湊近了說,“煙土好值錢,你們都曉得,以前是從雲南送過來,現在好多……勒都自己在搞,私酒就不要說嘮,現在明面上釀酒勒人,要遭收重稅!你們可能不曉得,去年政府出了個叫啥子土酒啥子稅勒東西哦,說釀酒勒要辦一個定價稅,酒不同收勒錢就不一樣,不管你是釀酒還是喝酒,都日媽勒要出以前一倍多勒兩倍勒價錢,喝酒都喝不起嘮,所以好多人都在釀私酒,賺錢得很!”

謝封的話,聽得其他幾人雲裡霧裡的,陸仁倒也是知道釀酒收重稅,卻不知道謝封其實所說的是民國二十二年,也就是1933年民國政府頒佈的《土酒定額稅稽查章程》,一時間四川各地的軍閥故意誤解利用這個東西來強徵釀酒的重稅,導致大批的小型酒坊直接破產不說,許多較大的酒坊也只是在苦苦支撐,所以民間釀造私酒盛行,竟有了“好酒如黃金”的說法。

真的是私酒那麼簡單嗎?即便是那樣,在劉家的地頭上,烏三炮月月進貢,就算被抓住,也不會出大亂子,他到底在幹嘛呢?陸仁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但隨即又意識到這個問題與師兄弟四人無關,他們只要烏三炮給的黃金即可,其他的根本不重要。

“咕……吱……”又是一聲長長的鳥叫聲從竹林中響起。陸仁拍了拍旁邊兩個師弟的肩膀,示意大家站起來,隨後衆人都起身目光投入竹林深處——一個身穿黑色綢緞長褂的男人揹着手從竹林中走出來,看着陸仁和其他三人,隨即將目光投向了其他方向,咳嗽了一陣後,掏出手絹來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唾沫,這才閃身站到一旁。

那穿黑衣的男人,梳着大背頭,頭髮油亮,能看出出門前一定細心打扮了一番,臉部的顴骨高凸,有些發青的感覺,中部的鷹鉤鼻看起來不像是長出來,卻是像藉手掛上去的一樣。

“他叫李世坤,是烏三炮的師爺,你們小心點。”陸仁低聲對周圍的師弟說,這句話是他潛意識下說出來的,因爲他之前第一次看到李世坤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一定要小心此人。

其他三名師弟沒有應聲,只是掏出了柴刀轉身準備繼續出發,算是迴應了陸仁的話。這是他們四人與烏三炮的約定,四個鏢師在前,行上百米確定安全後,以鳥哨通知後方,後方再前進,到了安全地點後,四人又繼續前進,一直到走出天台山的範圍,他們就可以拿錢走人了。

陸仁慢慢地轉身看着後方,李世坤站在一叢竹子旁,冷眼看着他,同時從竹林深處緩慢地走出一個個臉上罩着黑布,身穿黑衣,腳穿草鞋的所謂挑夫。黑衣挑夫走得很緩慢,但奇怪的是走路沒有特別的聲音發出不說,從每踏一步再擡腳就會出現一個很深的腳印可以看出他們的步伐很重。

是因爲背了很沉的貨物嗎?陸仁看着黑衣挑夫,正看着突然感覺有一股很強烈的壓迫感襲來,心中一驚,再擡眼看去,看到李世坤身子轉了一個方向正冷冷地注視着他,明顯是在提醒他押鏢前談好的約定——不可窺探貨物。

其實這本身就違背了鏢師的規矩,不知押送何物是堅決不能接鏢的,可現在的陸仁等人已經不再是從前那種嚴格遵守規矩的鏢師。

陸仁深吸一口氣,趕緊轉過身去,拿起柴刀繼續向前走着了,剛轉身走了不到五米的距離,突然一把將前面的兩個師弟給一掌推開,推開的同時自己一偏頭避過了前方刺來的一支利箭,即便如此利箭還是擦着耳上而過,擦破了那裡的皮膚,頓時鮮血直流。

被推翻在地,避過兩支利箭的馬奎和謝封,看着這一幕,立即從柴擔中去拿步槍,拿到步槍的同時卻看到二師兄姜侯趴在地上一動未動,伸手去推也沒有反應,把身子翻過來時卻發現喉頭中了一箭,已經死去。

“姜侯!姜侯!”陸仁驚了,但知道他們在明,偷襲他們的人在暗,明面上大家都死定了,只得拉着剩下的兩個師弟趴在地上,利用柴擔做掩體,試圖尋找出偷襲者的蹤跡。

利箭是從正前方射來的,也就是說偷襲者在前方的樹林中,可放眼望去,這個時間連一絲風都沒有,樹林裡安靜得出奇。

陸仁觀察着前方的時候,伸手向後方揮動着,示意李世坤和黑衣挑夫找地方隱蔽,毫無疑問偷襲者是衝着貨物來的。揮舞了一陣後,陸仁再回頭,卻看到不僅那些黑衣挑夫沒有躲避不說,李世坤卻反而坐下,用打火石點起了煙桿抽起來,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

馬奎和謝封見狀對視了一眼,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正要站起來,卻被陸仁喝令趴下。李世坤此時的行爲舉止讓陸仁意識到,那些偷襲者有可能是衝着自己來的,否則沒辦法解釋李世坤不害怕不躲閃,亦或者是烏三炮認爲快出山就安全了,想賴賬,於是找人繞到前方殺他們滅口?

再看向刺進旁邊樹幹中的那支利箭,從箭身來看製作很精美,甚至可以說華麗,箭身上隱約可見雕花,尾端的箭羽是三色羽毛,普通人就算有錢都不可能花錢來製作這樣的羽箭。陸仁心知遇上難纏的對手,正要叫馬奎和謝封兩人互相掩護撤離,從旁邊的樹林之中就飛出一個套索來,套索徑直套住馬奎的脖子收緊,再猛地將馬奎整個人拖入了密林之中,整個過程只用了短短几秒的時間,陸仁和謝封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眼睜睜看着馬奎消失,連稍大的聲響都沒有發出。

謝封怒了,同時也怕了,渾身都在發抖,怒吼了一聲爲自己壯膽,隨即站起來舉起步槍對準馬奎被拖走的方向開了一槍,開始用發抖的手拉着槍栓,準備下一次的射擊……

“謝封!趴下!趴下!”陸仁知道謝封這種行爲無疑是在找死,他既是鏢師,也是上過戰場的軍人,知道對敵時,有時候露頭就等於找死。

陸仁的呼叫已經晚了,一個身影從樹林中快速竄出,閃身就到了謝封的跟前,在謝封還沒有看清楚眼前那人的樣貌時,就被那人擡起的雙拳擊出好幾米開外,翻滾了一陣腦袋撞在樹幹上,口中涌出一口鮮血,雙腳用力一蹬便直接死去。

陸仁調轉槍口對準了樹林中竄出來的那人,槍口剛擡起來那套索又飛了出來,套住了他的步槍槍身後再用力一拖,陸仁的步槍脫手後立即從腰間去拿自己那支花高價買來的英制轉輪手槍,同時也看清了擊飛謝封那人——比自己高出一個頭來,穿着奇怪的衣服,那衣服在身體的各要害處都有着形狀不同的護甲,最奇怪的是那人臉上還戴着一張古怪的黑白相間的面具。

陸仁將手中轉輪手槍對準那人時,那人一直目視着遠處的李世坤,連正眼都沒有看他,同時陸仁也突然想到,眼前這人必定有同黨隱藏在樹林之中,又調轉槍口朝向樹林時,一個東西迎面刺來,徑直飛入了陸仁手上轉輪手槍的槍膛之中,陸仁想都沒想就扣動了扳機……

“呯!啪!”陸仁手中的轉輪手槍炸膛,他握着被炸斷手指的手慘叫了一聲,癱倒在地滿地打滾。

陸仁倒地後,從樹林中走出一個穿着同樣護甲衣,臉戴白紅相間面具,身背長弓,腰纏套索,右手緊握着一支特製彈弓個子稍矮的男子。

“在?”較矮的男子走到陸仁身前,開口向較高男子問了一個字。

較高那男子掃了一眼李世坤和站立在四處的那些黑衣挑夫,鼻子如狗一樣嗅了嗅,道:“在!”

“哪一個?”較矮的男子面具下的那雙眼睛又掃了一圈,最終停在了還在抽旱菸的李世坤身上。

較高男子答道:“不知。”

“那好。”較矮男子收起彈弓,取下後背的長弓,緩慢地搭弓上箭,對準李世坤,“一個不留。”

“同意。”較高男子道。

較矮男子聞聲向李世坤射出一箭,同時道:“動手。”

較高男子如閃電一樣疾馳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名黑衣挑夫,擡手就向那人脖子上喉結處擊了一拳,那名黑衣挑夫中了一拳,身子向旁邊一偏,僵了一下後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站直了身子。

另外一邊,李世坤只是擡手舉起煙桿,就輕易擋住了射來的羽箭,再放下煙桿仔細看着刺穿煙桿的那支羽箭,凝視了半晌向較矮男子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

“糟了。”較矮的男子低聲道,“陷阱。”

較高男子又一拳向直起身子的那黑衣挑夫揮去,故意沒有打到,只是用拳風掀起了黑衣挑夫罩臉的那塊黑布,在看到黑布下那張緊閉雙眼,發紫的嘴脣,還有青灰色的臉後,後退了一步道:“是趕屍的!”

“晚了。”李世坤學着兩人那種簡單明瞭的方式說出這兩個字,隨即站起身來,取下煙桿上那支羽箭,又敲了敲旁邊的竹子,將內中的菸灰抖落,又用手接住菸灰攥拳捏緊。

“沒關係。”較高男子又道,“二十個,全部燒了。”

“對。”較矮男子又搭弓上箭,這次弓弦上搭了三支羽箭,對準李世坤,“你解決行屍,我解決趕屍的。”

李世坤攥緊拳頭,分別看了那兩人一眼,隨後咧嘴一笑道:“殺手?”

“錯。”較高的人躍起來,一個迴旋踢,將跟前的行屍一腳踹向遠處,撞到另外兩個行屍,拳勁一收,放低姿勢準備攻擊其他僞裝成黑衣挑夫的行屍。

較矮男子拉開弓弦:“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