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錶內的指針一格格跳動着,從馬背上取下來的那兩罈子酒也逐漸見底。在場所有人,除了李世坤之外,就連在旁邊伺候着的老闆和店小二都各自賞了一碗,一飲而盡後都驚呼真是極品佳釀,堪比仙境之酒。
酒醉後,所有人都遺忘了在此辦酒席的目的,是爲了宴請十天前得罪的劉家人,都坐在那張桌子前吃着菜、喝着酒、划着拳。老闆和夥計也加入其中,和那些土匪一樣伸手抓着盤中的菜餚,大口喝着酒,可酒已見底,老闆豪爽地將店中珍藏的好酒拿出來供大家飲用,誰知道開壇一聞便連連嘔吐,都稱老闆的酒比糞水還臭。老闆不信,自己一聞,也直接嘔吐了出來,隨即大家都感嘆人間美酒當屬烙陰。
時間繼續一分一秒地走着,李世坤依然在那冷眼旁觀,還拿出一個賬本模樣的東西在那仔細地記錄着。
衆人當中就數烏三炮喝得最多,到最後已經抱着那個青瓷梅瓶坐到了桌子的下面,像個不倒翁一樣前後搖晃着身子,紅着臉打着酒嗝帶着像傻子一樣的笑容憧憬着未來,想象自己成爲了四川,不,全國第一富豪之後,和蔣委員長一起同桌喝酒的情景。
烏三炮笑着笑着,忽然看到桌腿處有什麼東西流了下來,定睛一看那東西是紅色的,便伸出一根手指去蘸了點放到嘴裡嚐了嚐,隨即綻放笑容道:“嗯!好酒!好酒!哪個勒酒?還有沒得?”
剛問完,烏三炮就聽到一個低沉帶着迴響的聲音在耳邊低聲回答:“有——出去喝吧——”
“要得!”烏三炮應聲道,抱着那青瓷梅瓶爬了出來,坐在一張長凳上,掃了一眼桌子,抓起在旁邊的一個酒罈就大口飲了起來,喝了一陣後一抹嘴巴大吼道:“好酒!”
角落中,李世坤撐着下巴冷冷看着。烏三炮手中的酒罈,在李世坤的眼中卻是一個頸部被割斷的人頭,而烏三炮爬出來所喝的也僅僅是人頭頸脖處還在流淌的鮮血。而在烏三炮周圍,九個嘍囉已經身首異處,有幾具無頭屍還在那如觸電般抽搐着,可桌旁還剩下的老闆、夥計和烏三炮三人卻視而不見,各自抱着一個人頭在那豪飲着鮮血。
屍體佈滿了桌子周圍一圈,遍地都是噴灑出來的鮮血,還混着一些碎肉,也有斷裂成塊狀的氣管、食管、耳朵。烏三炮抓起桌子上一顆眼珠,往旁邊涼拌雞絲的汁湯中蘸了蘸就塞入了口中,連稱這水晶肉丸做得美味。
差不多了。李世坤拿起懷錶放入口袋中起身來,擡眼卻看到從裡屋端着菜出來的老闆娘和廚子兩人,兩人看見大堂中的情景後完全傻掉了,手中的食盤落地摔得粉碎,老闆娘一聲未吭便暈死了過去,而那廚子雙腿顫抖着,褲襠處溼了一片,尿液順着褲筒滑落下來,流了雙腳周圍一圈,都能從尿液的倒影中看到他那副恐懼的模樣。
李世坤慢慢走到正門口,牽着那匹白馬走出飯館的大門,又轉身來順手將大門關上,在兩扇大門合上的時候,他從門縫中看到飯店老闆和夥計兩人按住還在嘻笑着的烏三炮,各自操起碎了一半的盤子非常緩慢地割着他的頸脖處,張口飲着頸脖處噴出的鮮血,一臉的滿足。
在他們眼中,自己只是在打開酒罈的泥封,嗅着那噴出的霧狀酒香而已。
“誰說好酒不會上頭?”李世坤笑了笑,將門關死,轉身上馬拍馬慢慢走到空無一人的街道中間,徑直向遠處那座只有兩層的小樓疾馳而去。
那兩層小樓中間的陰暗小屋的窗口處,劉氏家族的管家獨自一人站在那,用望遠鏡將飯店內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直看到李世坤關好大門向自己這裡走來後,這才放下望遠鏡,但發抖的手卻沒有抓穩,將望遠鏡跌落在地上。自己俯身去撿時,才意識到自己雙腿已經抖得不成樣子。隨即用雙手抓住自己的雙腿,試圖停止抖動,抓了許久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他多次反覆深呼吸,抓起那望遠鏡準備轉身離開時,卻看到李世坤已經出現在小屋門口。
李世坤衝管家一笑,接着拿出手絹來蹲下小心翼翼地擦着鞋子前端那團血漬,半晌才擡頭看着管家問:“老爺子沒來是對的,估計他老人家看不得這麼血腥的場面吧?”
管家腦子裡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迴應,甚至後悔前來觀看李世坤所說的這出“醉鬼戲酒”的大戲,這哪裡是戲?分明就是人間地獄!
“烏三炮這塊心病我幫老爺子解決了,以後這裡的煙膏和私酒買賣都是老爺子的了。烙陰酒的功效是什麼模樣,想必管家會一五一十地告訴老爺子,當然了因爲只有十天的時間,烙陰酒只能做成這模樣,頭酒勁大誰都知道,我只需要稍微改良一下,只要不致死,那就是人間極品佳釀中的佳釀,什麼江陽窖、五糧液都統統滾蛋,而且人們不喝還不行,就像是鴉片一樣!”李世坤慢慢走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管家身前,將自己手中的手絹塞進他的大褂中,又輕輕拍了拍,“回去和老爺子商量一下,烙陰酒的買賣咱們一塊兒做,能賺大錢,說不定買個國民政府的總統都行。”
管家依然沒有說話,已經完全傻了,李世坤笑笑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又轉身豎起一根手指頭憑空畫了個圈說:“噢,別忘了叫封住街口的那些警察和軍隊進去收拾收拾,洗洗地什麼的,新生活運動嘛,呵……”
李世坤不知走了多久,管家才反應過來,失魂落魄地從那間小屋中離開,下樓時心神不定,腳下一滑從樓梯上滾落了下去,徑直摔倒在樓下大門口,好不容易爬起來,走出小樓時,擡眼看到那本應是安仁鎮最繁華的街道卻是一片死寂,這條街道上那最高的飯店好像整個都變成了血紅色,而飯店頂端的天空卻是烏雲遍佈。
李世坤騎着白馬奔跑在山道上,站在一塊巨大岩石上下的穆英傑和穆英豪兩兄弟互相對視了一眼。待穆英傑從岩石上跳下來後,穆英豪便問:“大哥,現在我們去哪兒?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
“去川西北。”穆英傑伸手一指西北方。
“川西北?你是說……”穆英豪有些驚訝。
穆英傑未說話,揹着雙手走入密林之中。
五日後,原飯店的廚子和老闆娘被押往刑場執行了槍決,監刑官當場宣佈兩人罪名有三,分別爲——通姦、殺人、開黑店。
行刑前,當執行槍決的警察還未將那顆子彈上膛,兩人聽到士兵將步槍下肩的聲音,跪地垂下的腦袋就開始不停地搖晃,滿臉的汗滴像水一樣翻滾,卻因爲嘴裡塞着東西根本無法開口。此時,刑廚端來了食盤,食盤中放着兩碗酒,兩人聞到酒味時,雙眼一瞪,再聽到士兵上子彈拉槍栓的聲音,身子一抽便一命嗚呼,被活活嚇死。自此,安仁鎮酒館殺人案終結。
七十九年後,現在,四川觀霧山優撫監獄。
“呯——”一陣警棍敲擊牢門的聲音將胡順唐從夢中驚醒,等他睜開雙眼的時候,已經看到大山慢悠悠走到牢門前,從打開的推拉窗口接過兩個重疊在一起的餐盤,又小心翼翼地轉身放到桌子上,準備喚“室長”胡順唐起來吃飯時,鐵門外的警衛又將手從推拉窗口伸了進來,手中握着一個礦泉水瓶,瓶子中裝着半瓶水。
警衛搖晃了下那瓶子,低聲道:“喂,今天有人家中有喜,送了酒來,這半瓶子是給你們的,是茅臺。”
大山舔了舔嘴脣,欣喜地上前接過瓶子,連連道謝,隨即又聽到警衛說:“喝完了就好好睡覺,別發酒瘋!上面要是有人來查到你們喝酒,我們完蛋,你們也跟着完蛋!”
警衛說完,猛地將推拉窗給關死,在那點頭哈腰的大山則拿着那半瓶子白酒回到桌前,打開後聞了聞,隨即眉頭一皺道:“壞人,竟然給摻了水!”
胡順唐翻身起來,走到桌旁坐下,也實在是餓了,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回鍋肉塞進口中,又問:“你們還允許喝酒?”
大山向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道:“室長,我們極少極少喝,雖然我媽說喝酒不好,容易發酒瘋,發了酒瘋就會打人,打了人我媽就會回孃家,我媽一回孃家……”
“啪——”胡順唐一拳砸在桌面上,知道大山又犯病了,“喂,說重點,別問牛答馬。”
大山見胡順唐出拳下意識擡手擋在面部,擔心胡順唐再次揮拳就揍自己,半晌後纔回答:“很少喝,一年就那麼一兩次,因爲這裡有些人家裡很有錢,過年過節都會送點好吃好喝的來,這裡畢竟是醫院,不算真正的監獄。”
胡順唐盯着餐盤裡面的菜,三葷一素,而且量還不少,又問:“你們平時都吃這些?”
“差不多吧,但有人吃得比我們還好,因爲交的錢不一樣……”大山說到這又看了看牢門,湊近胡順唐,胡順唐趕緊向旁邊躲開,因爲大山的口臭實在嚴重。
胡順唐比了個手勢,讓大山和自己保持距離,大山趕緊挪動凳子向後面移動了下又說:“有個叫鄧強的,以前醉酒駕駛撞死了好幾個人,做了精神病鑑定就送到這裡來了,他家裡有錢有勢,吃的喝的都和我們不一樣,還單獨住吶,不過他還不算什麼,有個傢伙比他還厲害,頓頓有酒喝,號稱喝過天下酒,學識也很淵博,連這裡的頭兒都讓着他,經常去請教他一些問題。”
“叫什麼名字?”胡順唐問,雖然從大山口中並沒有得知想找的那個叫肖九酒人的下落,但從以往的經驗來看,不能放過任何一條可疑的線索,越是不起眼的線索,越容易引領人找到答案。
“他叫賈鞠,都叫他酒仙。”大山盯着牆壁,一臉崇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