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死鬥
大道不變,我亦不變。毋庸置疑,這是屬於修行者的一份自豪。然而,所謂道窮則變,既然道已變,人又如何能不變呢?
試想一下,浩瀚如天地都不免發生滄桑鉅變,人類智慧創造出的法門又怎麼可能不受影響呢?自然而然地,包括陰陽家在內,修行者們的一切術法都必須適應天地法則的變化,對自身的術法重新修訂。面對着一個嶄新世界,那些變更得愈發隱諱難明的演化規律,大家一時半會摸不透是很平常的事情。爲保萬無一失,司馬長空此行特地帶着弟子們現場演算數據,力求一舉建功,不生半點閃失意外。
耳邊不住傳來噼裡啪啦,清脆而又節奏分明的珠子撞擊聲,恍惚之間,仿如使人置身於某家大商號的賬房中。此時此刻,林旭啼笑皆非地看着這些陰陽家的弟子。真別說,這倒是挺有與時俱進的進取精神。估計現在這年月要是有電腦可以用的話,這些把實用性永遠擺在第一位的陰陽家傳人也肯定不會拒絕來上幾臺吧!
重任在肩的司馬長空反倒表現出一副老神在在的輕鬆姿態,他神情悠閒地與等候一旁的老友史家弟子鄭鐸低聲交談着什麼,好似沒事人一般。
鄭鐸這位隱身民間的稗史一向極有責任心,從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蒐集資料和親眼見證歷史的機會。此番,興漢軍和吳軍的湖口大戰豈能在史書上少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以在現場近距離目睹這場戰事,乃至於獲悉幕後的暗戰,這一點對於史家傳人來說,誘惑力之大不言自明,因此鄭鐸甘敢冒風險也非得死皮賴臉跟來瞧上一眼。
“大祭酒,辰時三刻,庚申辛己……”
大約一炷香時間後,三組完全相同的時間和數字間隔數秒被弟子們報了出來,司馬長空與自己心算所得一一對應,確定全部數據吻合,他轉向林旭笑着說道:
“尊神,可以開始了。”
“敢問大祭酒,該從何處着手?”
專業人士需要給予足夠的信任才能發揮出最大能力,林旭不想自己隨意干涉引發不良後果,乾脆把問題又拋給了司馬長空。
一捋長鬚,司馬長空笑呵呵地說道:
“金丹派所用之法乃是起壇呼風喚雨之術,一分憑人力,九分仰仗天意。只要找出薄弱環節,擊破一點,滿盤皆輸……”
司馬長空詳盡闡述了陰陽家的破解之法,林旭則示意地祇們不要間斷干擾,繼續拖住金丹派的施法進程,不要使他們覺察到異常情況,接口說道:
“不知破法之後,對方可有何傷損?”
“哦,若無意外,頂多是頭昏眼花胸悶氣短,臥牀靜養幾日便可恢復如初。”
聞聲,林旭徹底放心了,喜悅地說道:
“太好了,那大祭酒準備幾時動手?”
“今日卯時最佳。”
“嘭嘭嘭嘭——”
一陣節奏快似雨打芭蕉的戰鼓聲,宣告湖口大戰拉開了高潮部分的序幕,隨着微弱的東南風吹動旌旗,兩支排列井然有序的艦隊在彭蠡澤湖口開始短兵相接廝殺起來。
在急促的鼓聲伴奏下,一字排開的百餘艘吳軍火攻船,此時升滿了風帆全速衝向興漢軍的船隊。快似離弦之箭的火攻船艙內滿載着黑火藥,而非傳統引火道具的火油和硫磺、柴草等物。儘管吳軍截至到目前來說,尚未成功掌握火箭和火炮等新式火器的製造訣竅,不過單純利用火藥的爆破和引燃效果還是沒問題的,只要投入的火藥數量足夠多,其威力足夠扭轉戰局走勢。
處於下風口的興漢軍艦隊爲了躲避敵軍的火攻船,整齊的艦隊陣形被攪亂。這時,窺見時機到來,吳軍大將範含一揮令旗,大聲喝道:
“快,趁火攻船攪亂敵陣,火速突入進去,務求一擊斃敵。”
上一次姚雷殺到“出水蛟”旗艦船上,興漢軍諸將無不被嚇得魂飛魄散,這可是關係到自家後半輩子榮辱興衰的大事,豈可等閒視之?他們哪敢再讓主帥以身犯險,陳涼的座艦依然出現在艦隊序列中,但是除了少數高級將領,沒人知道他具體會出現在哪條船上。這個連興漢軍自己人都搞不清楚的謎題,吳軍更不可能鬧明白了。以範含爲首的吳軍悍將們以那些體量巨大的五牙大艦爲主要目標,前赴後繼地殺奔過去,只可惜每每誤中副車,始終沒能發現正主所在。
“斬獲賊首陳涼的首級者,爵封萬戶侯,賞三千金!”
兩艘體量巨大的戰船相互抵近時,笨重堅實的木製船身猛烈撞擊摩擦所,發出的沉悶聲音令人心悸不已。被箭矢射中後的士兵發出的垂死哀鳴,火攻船引燃敵船上帆索的響亮噼啪聲。這一切聲音元素混合起來,恰如被混亂無序的夢魘糾纏不放,陷入到這個噩夢裡的每個人都無力自拔,他們只能顧及自己眼前的這一點點空間。
僅有極少數心志堅毅如鐵石的人保持着頭腦清醒,他們的目光透過瀰漫在戰場上的滾滾濃煙和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尋覓着轉瞬即逝的微妙契機。
兩軍搏殺進入近距離混戰階段,吳軍圖謀對陳涼實施斬首行動,同樣憋了一口氣要壓倒冤家司徒雅的苗仁輔,這時也是瞪大了一雙眼睛尋覓着吳軍的帥旗所在。
開戰之前,興漢軍的將領們說服了陳涼,將水師帥旗轉給司徒雅使用,他自己的座艦上則掛了一面不起眼的紅旗。
在冷兵器依然主導着戰場勝負的前火器時代,一軍主將的帥旗是最醒目的戰略目標之一,即便如此,任何一個企圖隱藏自己帥旗的將領都是不打折扣的白癡。一旦那些在前線浴血廝殺的士兵們驀然回首,看不到己方帥旗存在,士氣會在瞬間崩盤,縱然是百萬雄師也會在弱小的敵人面前潰逃。正因如此,即使只有頭髮絲那麼一點軍事常識的統帥們,他們也不敢靠隱匿帥旗來保障安全,那種行爲已經算不上是自作聰明,而是愚蠢到家了。
沒能找到陳涼,不過吳軍還是看到了興漢軍的帥旗,祝重發在旗艦上舉目眺望遠處水面上黑壓壓的興漢軍戰船,朗聲說道:
“賊酋就在此處,火攻船何在?”
仗着東南風襄助,吳軍的火攻船成爲了今天戰場上最耀眼的明星角色,一傢伙把興漢軍連炸帶燒搞得焦頭爛額疲於應付。
這時,一名裨將擡頭看了看旌旗,他頓時面色大變,聲音顫抖着說道:
“啓稟吳侯,風向好像變了。”
天生着一副棱角分明的豬腰子臉,祝重發精神高度緊張地關注着前方戰況進展,唯獨不曾留意到原本在吹動的東南風,不知不覺間已經轉換成了西北風。沒了風勢相助,再派出火攻船勉強衝擊位於上風位置的興漢軍,大概連人家的毛都燒不到幾根。
聞聽此言,祝重發連忙看過去,難以置信地發出一聲慘呼,說道:
“什麼?莫非是天要亡我嗎?”
這時候,跟隨在祝重發身邊的悍將姚雷連忙上前說道:
“吳侯,末將斗膽,請您下令撤軍,咱們的勝算不大了。”
士氣可鼓不可泄!兩軍戰到膠着狀態,哪一方先撤就容易引起雪崩式的連鎖反應。通常情況下,一開始是有序撤退,等到敵軍追擊馬上就變成無序潰退了,不落得個全軍覆沒都算運氣。無論什麼時代背景之下,想在強大的敵軍面前安然退走,那都是針對將領統率能力的終極大考,幾乎每一位能通過這項考覈的指揮官,日後都夠資格在軍事史中給自己留下一席之地。
已經跟興漢軍殺紅了眼,祝重發不相信自己就能全身而退,與其憋屈地死在後撤的亂軍之中,在他現在撤退還不如行險一搏。
當想到這裡,祝重發旋即拔出佩刀,他高舉着這柄價值千金的百鍊寶刀喝道:
“拼了!傳令中軍,隨本座親往衝陣,不殺陳涼,誓不收兵。”
聞聲,姚雷無言以對,唯有躬身說道:
“是,末將得令!”
“嗖!嗖!嗖!嗖!噗通!啊——”
箭矢和弩弓,以及標槍、石塊等遠程兵器在戰場上呼嘯而過,隨着兩支艦隊如巨蟒般彼此纏繞絞殺在一起,想要控制全局情況就不啻於癡人說夢了。
在水戰的開始階段,陳涼不乘坐防禦極強的龜船,反而選擇了一艘屬於傳統樓船改進型的五牙大艦“出水蛟”作爲旗艦,這主要是考慮到龜船的上半部船體密封,即使指揮者爬上面積有限的上甲板,瞭望視野同樣受到影響,因此龜船充當衝鋒陷陣的一線戰船還不錯,用作旗艦的話就不太合格了。今日在部下們的堅持下,陳涼更換了旗艦,但他還是沒有乘坐龜船,而是另選了一艘五牙大艦。
諸如五牙大艦這種大型樓船也不是誰見了都能欺負兩下的魚腩,船上不僅有強弓硬弩和拍杆、投石機、牀弩等傳統武備,新近又增添了火炮和火箭,火力投射之猛,堪稱爲水上的移動要塞。
祝重發決心孤注一擲,吳軍隨之掀起了最爲狂暴的一波攻勢,那些身形龐大雄偉的樓船正是首當其衝的攻擊目標。
“咣噹!轟——”
猛烈的撞擊聲傳來,腳下突然一顫,陳涼立足不穩急忙伸手把住身旁的欄杆,問道:
“怎麼回事?”
一陣腳步聲響起,一名近衛兵士來到近前,單膝跪地說道:
“啓稟大將軍,吳軍的一條戰船從後面撞過來,伸出鐵鉤子把咱們鉤住了。”
“咣噹!轟——”
尚未等到陳涼理清這紛繁複雜的頭緒,在座艦右舷靠前部的位置,一聲跟剛纔幾乎一樣的猛烈撞擊聲音傳來。
剛一站穩腳跟,這下子陳涼不用問手下也曉得是怎麼回事了,他轉向傳令兵,大喝說道:
“召集軍士上甲板殺退敵兵,升起號旗,命衆將速來救駕,快。”
這兩艘隸屬吳軍的樓船探出了臨時趕製的烏鴉嘴,此刻將陳涼的旗艦船舷死死鉤住。相互糾纏在一起的三條大船彼此制約,面對僵局誰也動彈不得,好似一塊特大號三明治浮在水面上。事已至此,雙方的機動力都已經報廢了,這時候剩下的就是夠光棍的血拼,反正是你給我一刀,我再給你一刀,不妨看看大家誰先失血過多倒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