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夜談

卷三 046 夜談

一字排開的車馬隊列旌旗招展,浩浩蕩蕩的隊伍宛若一條巨龍沿着山間新鋪設的石板路蜿蜒前行,各色輕重車輛居中,雄赳赳氣昂昂的騎兵馬隊分列道路兩側拱衛。

在這支車隊的中部,一柄明黃色大傘之下,緩緩行進的一輛車輦前方駕着八匹神駿的良駒,馬兒個頂個是膘肥體壯毛色光鮮。識得相馬的內行一望即知,這些戰馬無不是千里馬級別的河曲良驥。勞動寶馬駕車,真乃是暴殄天物之舉,即使外行人也看得出,這種買豆漿喝一碗倒一碗的豪奢派頭非大富大貴者不能享有。當今天下戰亂仍未平息,戰馬是帝國朝廷嚴格管控的資源,軍中尚且有不馬匹敷使用之嘆,尋常人物根本擺不起這個譜啊!

“恭迎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幾名侍從的協助下,身穿冕服行動頗爲不便的陳涼從車上走了下來,他衝着前來接駕的臣僚們揮手示意說道:

“卿等免禮平身。”

“謝陛下!”

隨行封禪的文武百官分列在兩翼,陳涼獨自緩步前行,負責主持封禪大典的寧採臣迎了上前來,說道:

“啓奏陛下,由此向前十五里便是九峰鎮。”

聞聲,陳涼點點頭,說道:

“嗯,吩咐下去,這段路程毋須車輦,朕要步行前往山神廟。”

寧採臣遲疑了一下,低聲勸諫說道:

“陛下,此舉……是否不合規制?”

聞聽此言,陳涼狡黠地一笑,語氣戲謔說道:

“御史大夫,本朝乃是新創,何來那麼多陳芝麻爛穀子的臭規矩?”

開國之君總是享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一般來說也不會有大臣套用祖制和規矩之類的藉口來販賣自己的私貨。舉凡在羣雄爭霸中脫穎而出的大贏家,才幹人品怎麼樣不好說,但必定是心志果決,不會輕易動搖的鐵腕人物。現下,陳涼還只能說是稍微固執了一點,這一點點出格放在帝王們身上還真算不上離經叛道呢!

領會到陳涼的心思,寧採臣當即會意地一笑,躬身說道:

“是,微臣也以爲,那些前朝陋規就此廢除也是無妨。”

常人步行十五里路,大概需要一個時辰左右,陳涼爲了表示封禪祭祀的誠意,舉手投足都得符合帝王規範。雖說沒有達到狂信徒們五步一磕頭朝拜那麼誇張,這段路程卻也因此拉長了時間。

待得來到九峰鎮山神廟門口,望見前方的景物,陳涼大吃一驚,說道:

“嘶,這好像……”

寧採臣早些年就來過這裡,熟諳地向陳涼介紹說道:

“啓奏陛下,此處是供信衆朝拜瞻禮之所,尊神並未在此駐蹕。”

看着這片黃澄澄琉璃瓦覆蓋下的浩瀚建築羣,陳涼禁不住心旌神搖,九峰鎮山神廟可比久經戰亂,其後又被林旭和虎妖霍山君暴力摧殘過的咸陽宮殿富麗堂皇多了。饒是窮苦人出身,陳涼此刻也難免生出了這一趟封禪回去,務必得好好修葺一下自家破爛宮殿的奢侈念頭。

“原來如此,諸位愛卿,汝等隨朕一同前往進香。”

提前得到了大漢天子即將駕臨的消息,山神廟的廟祝們集體跪在門口迎駕。遠遠地望見龍行虎步而來的陳涼,這些最善於分辨人物身份的職業神棍們齊聲唸白說道:

“草民等,恭迎聖駕蒞臨!”

聞聲,陳涼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之色,擺手說道:

“爾等平身!此乃神明所在,陳某雖是天子,焉能在此妄自尊大。”

“草民等叩謝陛下!”

穿過廣場來到山神廟正殿的門口,陳涼停住腳步,他似乎若有所思地左顧右盼,負手說道:

“汝等盡皆退下,朕要在此獨處片刻。”

天子一言,非同兒戲。儘管大臣們覺得陳涼這樣作法有些古怪,沒人想試試他的脾氣,公卿們齊聲說道:

“臣等遵旨!”

大殿門前擁擠的人羣散去後,陳涼跨入大殿,此時在他的身後,一扇扇大門被輕輕關閉起來,旋即,整個大殿顯得空曠幽深。

駐足於靠近門口的位置,陳涼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視着前方神位之上,頂盔貫甲周身金光閃耀的山神塑像,不由得陷入了悠長的回憶之中。

封禪的一行人馬千里迢迢,由關中咸陽來到霍山深處的九峰鎮,抵達的當夜,陳涼下榻于山神廟內。這地方寬敞得嚇死人,別說他的那一票隨行人員,即使滿朝公卿大臣全都跟來也容納得下。隨着一陣晚風悄然吹動窗簾,燭影微微晃動過後,久違的林旭出現在了做好準備的陳涼麪前。

這次剛一碰頭,林旭便嘆息着說道:

“陳兄弟,別來無恙啊!”

“林大哥,俺還以爲得到了天柱峰下,你纔會現身呢!”

聞聲,林旭呵呵一笑,說道:

“說得沒錯,本該是這樣的,不過現在這場合也不錯,只有你跟我在場,適合聊一些不方便被外人知道的事情。”

這時,陳涼嚴肅起來,追問說道:

“林大哥,究竟有何機密之事,非要如此隱秘相見?”

在自家地頭還得搞得跟做賊似的,林旭怕得不是別人聽了去,而是人道阿賴耶的監控。各種瞞天過海的手段,按說他也會不少,但是施展起來畢竟太麻煩了,不如選在夜深人靜之時,法不傳六耳的情境之下比較方便一點。

知道身爲凡人的陳涼永遠也理解不了,高不可攀的人道阿賴耶具體是個概念,林旭也懶得跟他解釋這種專業性太強的話題,轉而平鋪直述地說道:

“圖謀染指這世界的異族神祇數量甚多,我們華夏地祇已結成聯盟,欲與外敵誓死周旋。而今,最強的一股外敵,祂們的名頭喚作克蘇魯神系,隨時可能殺過來。”

一聽這話,陳涼眨了眨眼,不明就裡地反問說道:

“那需要俺做什麼?”

“這是神祇爭鬥之事,左右你也插不上手。今次我特地親身前來,只爲了提醒你一聲。克蘇魯神系那幫傢伙素來生冷不忌,屠戮凡人什麼的好似家常便飯,你得有個準備。”

聞聽此言,陳涼驚駭不已,不得不承認他還是生平第一次聽說,神祇竟然會屠戮凡人,下意識地說道:

“什麼?竟有此等事?”

只有林旭和陳涼對視無言,大殿中的氣氛壓抑得叫人喘不過氣來。俗話說的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黃鼠狼專咬病鴨子。起先還覺得自己的前途曙光乍現,形勢一片大好的陳涼,仔細聽罷了林旭的當前情勢介紹,登時如寒冬臘月天裡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本來留存的那點喜悅之情早就不翼而飛了,殘留下來的唯有一絲苦澀難言的滋味。

對視沉默了許久,心情糟糕透頂的陳涼有氣無力地擺手說道:

“林大哥,要是沒旁的事,那俺就先去睡覺了。”

見狀,林旭也不知該如何勸解沮喪的陳涼,只得不着邊際地說道:

“陳兄弟也不必太過憂慮,車到山前必有路,就算無路可走,披荊斬棘也能開一條路出來。陳兄弟,你本是山中獵戶,而今也成了大漢皇帝,我當年不過是小小的山神,今日被尊爲‘南嶽霍山昭聖司天王’。這不是誰好心賜予的,而是你我發奮圖強,一朝一夕拼搏得來,只爲敵人勢大就拱手相讓,這樣的結局你會甘心嗎?”

所謂秦失鹿,天下共逐之。在無數的草莽英雄和亂世梟雄包圍之下,毅然決然殺出了一條通向至高王座的血路,無論陳涼是何等卑微的出身,經歷了這個恍如地獄熔爐般的鍛鍊過程也足以把一塊廢鐵錘煉成百鍊精鋼。

短暫的失聲過後,陳涼的情緒恢復了平靜,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說道:

“俺明白了,除了乾等消息之外,俺還能做啥?”

一聽這話,林旭的笑容中忽然透出了幾分詭秘,慢悠悠地說道:

“在這片大地上徹底拔除十字教的勢力,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把所有信奉異教神祇的胡人清理乾淨。這就是你對我,以及其他華夏神祇的最大支持。”

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已決定了千百萬人的生死存亡,在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絲寒意的同時,陳涼毫不猶豫地點頭應承下來,說道:

“嗯,那這件事就包在俺身上。”

古有明訓:慈不掌兵。凡是在戰場上能取勝的軍事統帥,要過的第一關就是心理素質,學不會把下屬死傷和殺敵多寡當成數字遊戲看待,那就永遠也別指望能成爲合格的將領。

陳涼也是從槍林箭雨中拼殺出來的實踐派,什麼時候該仁慈,什麼時候該冷血,他自然心中有數。對於陳涼此刻表現出的堅定立場,林旭非常滿意,當即他投桃報李地說道:

“我會遵照從前的約定,大力推動神人分離之策。西方有句諺語,叫作主的歸於主,皇帝的歸於皇帝。我相信這也是人道和天道期望看到的最終結果,你與我皆是這棋盤上的棋子,雖然所在的位置看起來比其他棋子重要一些,其實照樣還是身不由己呀!”

清涼的晚風吹過天柱峰之巔,隨着一片烏雲遮蔽了月光,天地之間彷彿成了由黑暗統治的世界,唯有山腳下的山神廟依然透出點點燈火。

“林兄,在下來引薦,這位便是某的堂兄敖皓。”

敖平笑嘻嘻地向林旭介紹着這位神秘來客,與祂同來的這位很有梟雄潛質的龍族子弟敖皓,此時態度謙恭有禮地向林旭一欠身,祂抱拳說道:

“久仰林兄大名,初次相見,敖某這廂有禮了。”

審視地上下打量這位預備幹挺自家老爹,然後爭上位的龍太子敖皓,林旭頷首說道:

“哦,足下太客氣了,這裡沒有閒雜人等也不必兜圈子,咱們直奔正題如何?東海老龍王意欲何爲,林某沒興趣知道,若是足下欲得林某助力,那就得拿出點誠意來。想必敖兄已經把我的意思跟你講過了,未知足下是否已經考慮清楚?”

這位由真龍所化,外貌看上去劍眉星目容貌俊朗,氣度雍容的年輕男子露出了一個極富親和力的和煦笑容,祂接口說道:

“抵禦外辱乃我輩義不容辭之責,縱爲此有所犧牲亦不可免。林兄的難處,在下皆已知曉,不才願盡綿薄之力相助林兄成就一番大業。”

出於自身曾經的職業習慣,林旭向來很欽佩那些睜着眼睛說瞎話,不帶磕巴的主。想要騙別人容易的,連自己也一塊騙了,從而臻至自欺欺人的無上境界,發自內心地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壞事,其實都是爲了實現愛與正義的終極目標,實在是常人高不可攀的標準哪!

聞聽此言,林旭讚賞地瞥了敖皓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

“如此說來,那你我也不必多言,不妨簽了這份誓書,從此白紙黑字永無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