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整個兒黑下來的時候,在田裡擺弄了一白天的農戶們都陸陸續續回到了家裡,小弄堂里約莫十來戶人家裡一一亮起了燈。
成俊傑拿着抹布、提着水桶從蘇曼的房間裡出來時,院子裡已經散出了誘人的飯菜香氣。
黑色的夜幕下,圍着圍巾的蘇曼朝着成俊傑微微一笑,心裡透着淡淡的高興。就連甘炙草不住地嫌棄她菜做得太鹹也不怎麼放在心上。
吃過晚飯,老來收徒的甘炙草迫不及待地就要給成俊傑上第一堂課。蘇曼說是過來見習,這會兒卻只能老老實實回自己的屋子呆着去。
上課的地方,就是成俊傑早上來過的那個大廳。
成俊傑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本以爲甘炙草要跟廟裡的方丈講經似的給他白話一段相當深奧的東西,卻見老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書架,一邊說道:“以前清朝的時候有個叫薛雪的醫家,詩文俱佳,書畫也好,拳腳功夫也不差。徒弟,這人你聽過吧?”
成俊傑點頭道:“當然聽過,他寫的《溼熱條辯》差不多是中醫最後的一點理論創新了。”
甘炙草掏出一本發黃的書,半點沒有要善待古物的意思,隨手向成俊傑一拋,成俊傑接住一看,頓感甘炙草做得很對。
“《易經》?師父,你給我這東西幹嘛?”
甘炙草道:“學中醫的,最重要要先有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感悟。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要懂古代樸素辯證唯物主義。基本上,學過中醫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這方面的感觸。但和一般的學問不同,這種感觸,除了悟姓還必須有時間的積累。一些人就算再聰明,不到一定的年歲也不可能明白某些道理,而有些人因爲接觸的東西不夠層次,即便年紀一大把了,也不見得能達到多高的境界。而那種對自然與人的理解程度,將很大地影響到一個醫生晚年的水平。有些人可以順手牽來,有些人卻只能照本宣科。”
甘炙草拿起掛在柺杖柄上的小木酒壺,喝了一口擦擦嘴接着道:“以你的資質,照理說到了晚年一定能成爲一個很好的大夫,但如果你只知醫事,便絕無可能成爲薛雪那樣的大家。所以從今天開始,爲了不叫你壞了我的名聲,我決定讓你把你以前該讀卻都沒有讀過的書全部讀一次!一時半會兒讀不懂沒關係,只要你全部記住了,總有一天能融會貫通。”
“比方說這本?”成俊傑揚了揚手上的《易經》道。
“對!”甘炙草的眼神又開始有些迷糊起來,他扶着一張太師椅慢慢坐下,喘了口氣道,“中國最早的成系統的學說有很多,但最能體現中國原生態理論的還得數道家的學說,陰陽、五行皆出道家,不知道,便不知醫。背下這本《易經》,你就算接觸過道家最高深的學說了。”
“背完以後呢?”
“背完後啊……”甘炙草歪着腦袋嘟囔了一聲,眯着眼睛半天也沒反應。
成俊傑一邊翻着書一邊等着甘炙草的答覆,一目十行地掃下來,翻了一半還沒聽到甘炙草吭聲,心中這90多歲的老爺子該不會是掛了,趕忙看了他的經氣一眼,瞅着那經絡走得麻利麻利的,纔算鬆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子走到老爺子身邊,脫下自己的外套,輕輕地蓋在了他的身上。
“……六五:貞吉,無悔,君子之光,有孚,吉。象曰:君子之光,其暉吉也。上九:有孚於飲酒,無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象曰:飲酒濡首,亦不知節也。未濟卦終……”
細細地默讀了將近一個小時,成俊傑總算把整本天書一般的《易經》背了下來。
雖然幾乎完全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背了些什麼,可是能把這麼些拗口的句子和好多甚至連發音都不知道的字,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裡全部記住,成俊傑還是相當的得意。
他深了個懶腰,正想到底是現在把師父搖醒,還是等明天早上給他一個驚喜,原本沉睡着的甘炙草卻突然醒了過來。
老爺子迷迷噔噔地掀開成俊傑的衣服,又喝了一口酒,見成俊傑一臉搔包的樣子,不由問道:“都背下來了?”
成俊傑道:“是的。”
甘炙草聞言,不由咧嘴道:“老天爺果真對我不算太壞,臨老了還給我送來個這麼好的徒弟。”
成俊傑心裡暗爽,不住撓頭,道:“那師父,咱們明天就開始學別的?”
“不!”甘炙草指了指擺滿書的書架道,“不知道,便不知醫。不知儒,何以知道!從明天開始,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都給我背熟了!”
成俊傑青着臉道:“師父,其實現在已經取消科舉制度了。”
“屁話!你當師父是穿越過來的!?”甘炙草眼睛一瞪道,“叫你學這些爲難你了嗎?”
成俊傑忙道:“師父你就是讓我把這一整櫃子書都吃下去我也不皺一下眉頭!”
甘炙草舒展開眉頭道:“那到不用。從明天開始,你早上就背這些東西,下午我給你講講醫理,以你過目不忘的資質,我你需要補上的東西,十天半個月就能搞定。剩下的時間,倒是可以省出來和那小姑娘好好培養一下感情,明年如果能給我生個小曾孫出來我倒是可以逗弄逗弄小孩子打發時間。徒弟,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其實爲師接生的功夫比一般的接生婆要好很多,當年革命路上多少女同志臨門一腳的時候都是爲師出手幫的忙,話說那羣爲師順下來的小崽子,現在有好些都是封疆大吏……”
甘炙草說起當年就不由得眉飛色舞,可沒多久等他一說到那亂七八糟的黑暗年代,神情又黯淡了下來。
在一聲聲伴隨着“狗官”等不和諧詞彙的嘆息聲中,甘炙草終於停下了回憶。
甘炙草說着沒了勁,見一邊成俊傑正自顧自地饒有興趣地翻看着《論語》,也根本不在乎影響成俊傑這個看一眼就能記住東西的怪胎,很是不解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徒弟啊,照理說以你的天資,怎麼着都得考上個京華大學,這會兒搞不好應該學人家出國留學了。進了暖州市醫學院這種二流大學算怎麼回事啊?”
成俊傑頭也不擡,隨口扯謊道:“師父,你還不瞭解我,其實我是一個低調的人。”
甘炙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拄着柺杖挪到了成俊傑的跟前,用異常嚴肅的語氣,說了句叫成俊傑肝兒都發顫的話。
“你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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