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之期,一片沉悶,此時,京都來了一批耍獸藝人,技藝高超,煊赫一時。阿姨聞之,特邀過坊,一睹精妙。
看臺上,人山人海,各式藝人帶着看家本領進入圍場,耍蛇的掛着蟒,耍熊的牽着熊,馬術的騎着汗血寶馬,形形色色,十分熱鬧。動物與人組成一支支搭檔,鼎力配合,歎爲觀止,蔚爲奇景。
今春,他們又排練出一新節目,叫“犬狼大戰”,將餓了多天的犬、狼,放在一起,互殺廝殺,賭誰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犬是由狼馴養而來,野性未除,狗急跳牆,孰勝孰負無法定論。壓狼勝者將銀子擱在左,壓犬勝者將銀子擱在右,花落誰家,拭目以待。
鑼鼓喧天,鋪天蓋地,馴獸師將一羣餓狼、一羣惡犬送入圍場,打開牢籠。
人人伸長脖子,翹首企足,目不轉睛盯着場上追逐的狼與犬,起初,惡犬不是對手,屢屢被咬,周旋了數輪後,惡性爆發開始反擊,咧着獠牙橫衝直撞,形勢激烈鯨波鼉浪。
突然,幾條餓狼一躍而起衝出圍欄撲向看臺!
衆人驚慌失措,橫衝直撞,場面一時失控,我跑到高處,扭頭卻見阿姨被撞得七葷八素,癱倒在地,被餓狼團團包圍,保護阿姨!
我衝過去抓起小茶几,猛地向餓狼砸去,餓狼吃痛,咧開嘴朝我撲來,我瞅準時機,一茶几劈在它頭上,餓狼當即腦漿迸裂,哀嚎墜地。
不斷有餓狼圍上來,齜牙咧嘴羣起進攻,我攥緊小茶几,一頓猛揮,這時,一條餓狼跳起來咬住我的腿,將我拖倒在地滾落看臺,一直滾到護欄方停。
完了,它在上我在下,還沒反應上來如何脫身,就見它張開血盆大口朝我撕咬,我感受到它撲哧撲哧的熱氣,和黏糊糊的唾液,正要使出最後一絲力氣去堵它的嘴,忽然,它四腿一蹬,重重的倒了下來。
“屬下救駕來遲!”索陽井帶領護衛衝入圍場,將作亂的牲畜統統射死,那條餓狼脊樑上也中了數箭,如一隻刺蝟,倒在欄下。
我抓住欄杆站起來,渾身鮮血,分不清哪些是狼血,哪些是人血,狼爪之銳尤甚刀劍,與之搏鬥,如何毫髮無損!
“快,保護阿姨!”霍楚妍回過神來,下臺攙起阿姨,方纔那麼兇險,都沒見她惦記阿姨安危,此刻狼也死了,人也安全了,纔想起阿姨安危!
阿姨置若罔聞,搭着索陽井的手起身,深吸一口氣,說:“驀秋,方纔若無你,我已是狼嘴下的亡魂!你們,到底是有意爲之,還是意外?”
馴獸團大驚失色,哆哆嗦嗦求饒,“霍阿姨明鑑,餓狼是被逼急了,衝進人羣撕咬,我等縱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教唆餓狼傷人!”
“統統帶下去嚴刑拷打,務必查明真相!”阿姨臉色死白,餘懼未消,流淚問我,“你不怕麼?”
“方纔晚輩沒有考慮那麼多,只見阿姨危險,就衝上來救駕!”
阿姨含淚,面向衆人宣佈,“柳驀秋不顧生命危險,救駕有功,勇冠坊門,本尊現決定,收其爲義女,與六豔無異。既是我的義女,地位便僅次於我,各位見了她,如見了我,明白嗎?”
“這不妥吧,萬一此事另有內幕,怎麼辦?”霍楚妍立馬跳出來質疑,反被阿姨矢口駁斥,“方纔我看得清清楚楚,驀秋爲了救我赤手空拳與餓狼搏鬥,難道這還有假?”
“不是,只是……”霍楚妍一時失語,倒是靈蕉反應快,叫大家速速離開此地,被咬傷的人許多,亟需包紮。
鮮血不斷從腿上涌出,染紅了整條白紗羅裙,玉階吃力的背起我,三步並兩步衝向梅園,沒叫那餓狼咬死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再醒來,牀頭坐得竟是玉池姐姐。
她手拿布樣,正在繡一條抹額,見我醒來,驚喜的叫道:“大家快來!”
我強撐起身,臂上的傷口又在掙扎之中撕裂,染紅一片。
玉階心疼的上來止血,滿目淚痕。我撐起一絲笑容,叫她別愁眉苦臉,玉池是阿姨的貼身侍女,此次阿姨受驚過度,必寸步不離照料,我催她回去,這兒有侍女,不必勞煩。
“既如此,奴婢也不虛坐了,此次您救駕有功,阿姨已收您爲義女,待您傷愈,就舉行冊封大典。柳小姐,您也算苦盡甘來了!”
是啊,看臺上,阿姨已宣佈一切,自此,我便與六豔無異,榮寵華耀,獨霸一方,這身傷口,也算值了!
沒多久,秉獻聞風而來,見我傷痕累累的樣子,張口埋怨我不該做那見義勇爲之事,“教坊裡有的是護衛,還需你一個弱女子救駕?你若能完好無損也罷了,瞧你血淋淋的樣子,逞什麼能!”
我吐吐舌頭,“人家受傷你不心疼也罷了,還斥責人家,人家累了,爾等皆退下。”
他鳳眸一轉,旋即樂呵呵的賠笑,“念你膽識過人,頗具俠氣,本侯決定賞賜你。你想吃的,想要的,儘管開口,本侯即刻送至面前!”
香風將幾粒花瓣掃到琴上,似一陣粉色的飛雪,又似那年春在梅花樹下,奏響的《梅花三弄》。
他似讀懂了我的心思,走到桌旁,撥響琴絃,不過彈得卻非《梅花三弄》,而是……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爲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見我無聲,他竟唱了起來,鳳求凰,鳳求凰,誰不知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定情之作,你貴爲侯爵,居然也愛小打小鬧,真是討厭死了!
羞赧之色噌噌爬上雙腮,無處可躲,只有別過臉裝聾作啞,誰知他靈機一動,故意彈錯幾個音符,被指出後,滑相一露,“你既能聽出錯,那就知道我在彈什麼,知道還裝不懂,套路不淺啊!”
平時都是我撫琴,他欣賞,今日不過一時改變,非但耍貧嘴,還邀功討賞,天下哪有怎麼霸道的琴音!
“別管霸不霸道,總之曲子你聽了,就該打賞,要不,本侯豈非白白做了一回樂伶?”
秉獻愈發得意,眸中柔光濯濯,正好牀邊掛着一隻香囊,我摘下拋給他,“你既是樂伶,主子賜予之物,必倍加珍惜,不許離身!”
他將香囊佩在腰間,“囊在人在,囊亡人亡,柳主子賜予之物,小人視若瑰寶,絕不離身!”
日後,不速之客竟至,公子楚一番喬裝,請求接見。
傷口未愈不能動怒,只有強忍着怒氣,宣他入殿。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心雖厭惡,卻也想洞悉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潛逃數年銷聲匿跡,陡然現身,必有玄機。
“小人楚祚浩,求柳小姐做主!”他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將昔年如何被收買、如何下套之事如實交代,“小人自知有罪,不敢奢求原諒,那霍楚妍與左靈蕉怕事敗露,竟殺到我的故鄉,將我一家老小盡數殺害,小人大難不死,回到洛都,請求諒解!”
我冷冰冰的覷着他,心頭濺起一絲惻隱。
然而憶及在久蕪館那段生不如死的歲月,惻隱即化爲烏有。
若非你見利忘義、與虎謀皮,也不至於兔死狗烹,遭人滅口。
親姑一派走至今日,爲保當日之事不外泄,必要殺人滅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已信錯你一次,不會再信第二次,縱使你所言非虛,以我的地位,也無法爲你平反,你另謀高就吧!
“柳小姐,柳小姐……”楚祚浩被逐出梅園,依不改惺惺作態之姿。
當日,你與她們沆瀣一氣陷人於不義,現在你們窩裡生鬥,我可沒本事擺平,無論是誰,一次機會足矣,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寬恕?
靈姒卻是不解,“姐姐,您爲何不借此機會拆穿霍楚妍當日的陰謀?楚祚浩主動投奔,正好人證俱全!”
我淺笑嫣媚,“昨日玉池捎來阿姨口諭,叫我凡事顧全大局,和光同塵,阿姨自不會虧待。阿姨高瞻遠矚,沒有明說只是爲了保全面子。我已是她的義女,即與霍楚妍不相上下,阿姨不希望我與之再起爭端,故叫我顧全大局。何況那楚祚浩不可信,不想再與之有任何來往,要痛擊霍楚妍,不妨在她下次起事時直接擊潰,令之嚐嚐毫無還手之力的滋味!”
玉階立在一側,不謀而合,“小姐此言極善。您如今已爬上巔峰,若公報私仇,以權謀私,阿姨怎放心將大權授予?您應該效仿靈蕉,表面溫順恭良,內裡心狠手辣,唯有如此,方騙得過天下人爲您盡心效力!”
靈姒自知計短,翹起大拇指,楚漢之爭,劉邦虛情假意,囊括天下謀士,待到一統天下,權及四海,即將昔日功臣一個一個殺掉,甚至剁成肉醬分食,足見其虛僞陰險。咱們也該汲取精髓,口蜜腹劍,綿裡藏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