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牆壁又重新粉刷了一遍,滿屏觸目驚心的謾罵終於消失。
自住進此處,已記不清是第幾次漆牆,這些惡毒的字眼之後,包藏着怎樣一顆仇恨之心,天地可鑑。若非技高一籌,金蟬脫殼,早已被砍成肉醬,魂歸故里。
漆罷,白淨的牆壁一垢不沾,花草無辜,城牆無故,卻都因人,慘遭蹂躪。有膽就衝我來,偷雞摸狗算什麼綠林好漢?不如送你們下去陪劉盼盼,免得你們陰陽相隔,兩地寂寞。
清掃畢,也該離開此處了。
梅園時光,恰那年清雅閣之影,無憂無慮,青蔥爛漫,伴着一縷縷歡聲笑語,永遠定格於此刻。
阿姨說,輔佐她統領教坊,應擇相鄰之處而居,福熙堂外處處良樓嘉苑,雅居桂館,隨便擇一處,都勝過梅園百倍。可惜她不懂,此地是與秉獻定情之處,梅雪飄飄,遊雲野鶴,清泉霖鈴,溪石沅涴,豪宅樓宇,難敵之真情。
臨行前,我特去馝馞亭辭別婉珠,窗下,她正在細究一份地圖,見我來,招呼去看,“妹妹,這兒是我的家鄉,突厥汗國,你去過麼?”
我擺擺頭,妹妹來自南方,所駐留過的城市,除了洛都,只有柴桑與揚州,北方與西方諸地,只聽過,從未踏足。婉珠就不同了,自幼東征西獵,遍佈天下。
“妹妹,此次你痛擊親姑一派,重錘左靈蕉等人,打得她們落花流水,大快人心!憶及你初來時,還是個羞口羞腳的小姑娘,說話細弱蚊蠅,舉手投足畏首畏尾,不過幾年的功夫,竟出落得如此英勇,大有俠女之態!”
“姐姐謬讚,要論俠女,哪能與您相提並論!當日妹妹慘遭追殺,若無您仗義相救,已化作久蕪館的孤魂。日後若有需要,儘管吩咐,只要妹妹能做到,必赴湯蹈火。”
辭別了她,我們啓程趕往新的居所,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除了心愛的大聖遺音,別無長物。
夏末,百花寥落,開了一季的荷花,也紛紛孕育果實,蓄勢來年之盛。
小樓外,楊柳如織,絲絲柳條隨風飛舞,似在迎接新的主人,大門口,幾名侍童早早候立,捧着筆墨紙硯,邀我爲小樓取一個名字。
我大筆如椽,寫下“清雅閣”三個大字,高掛於樓前。
復辟清雅閣,是一直以來的心願,如今重出江湖,東山再起,何不將此名發揚光大,以示雄圖?
玉階、靈姒、玉恭、纖迢一起步入大殿,作爲心腹,也終於一嘗揚眉吐氣之感,發號施令統領衆人,威嚴之態絕矣。
“姐姐,您換寢殿了,怎麼也不通知人家一聲?你瞧,人家繡了一對靠枕,免得你遷居新苑,住不習慣!”芙蓉溜進來,興高采烈的參觀,嘴裡嘖嘖稱奇,不住地稱讚這個好,那個妙。
靈姒撇嘴一笑,若有似無的說:“一心想飛上枝頭變鳳凰,這回如願以償了,就該清楚小姐與學徒不得住在一處,羨慕也沒用,沒你的份兒!”
芙蓉眨眨眼,置若罔聞,禁書一案甚囂塵上之時,也沒見她出現,此時雨過天晴,天下太平,就屁顛屁顛跑來噓寒問暖,她啊,真是一顆隨風搖擺的牆頭寶草。
“請問姐姐,以後我若在學問上有所不知,是否還可以像以前一樣請教你?”
我未加設防,一口應下,誰知芙蓉緊接着拋出一段金句,“妹妹最近讀史,讀到一段話,很不解。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是何解呢?”
心下暗明,她這是急着給自己吃定心丸呢!
春秋時期,范蠡對文種說,越王勾踐只可共患難不可共享福,故有此語。
我牽起五人之手,彘肩斗酒,“可共患難而不可共享福,是恩將仇報之人;可共享福而不可共患難,是攀附權勢的小人,這兩種人咱都不做。與我共患難者,必與我共富貴,此心之誠,衆可爲證!”
“姐姐俠義仁厚,妹妹相信您的爲人!”芙蓉聽此,喜不自抑,眉間愁雲頓消散。
靈姒遞來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芙蓉這是給自己討個口頭承諾,誰看不出來呢?
“楚妍姑姑駕到!”
外間,驟然傳來通傳,大家面面相視,不知是何用意。
霍楚妍立於庭上,居高臨下,“柳氏,你損了我一員大將,又當場杖殺我的侍女,這筆賬,定要你血債血償!不要取得一點成績就沾沾自喜,管理教坊需要的是資歷,不是小聰明!在我眼中,你始終是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縱使有兩分姿色,然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螻蟻,日後鹿死誰手,咱們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誰怕誰?”纖迢對其背影一陣埋汰,我微一揶揄,玉姿是爲她頂罪而死,只望她厚葬玉姿,別叫人家死不瞑目。
須臾,各地小姐姑娘都來請安問好,恭賀喬遷新居,錦緞、珠玉、首飾、簪釵,禮品積如小山,我放手讓侍女挑選,只留幾樣略喜歡的在身邊,身外之物而已,何必錙銖必較?
阿姨雖未親自駕臨,卻也派玉池送來一尊鎏金盤龍坐佛,說如今身份不同,地位不同,所思所想也該從大局出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苛政之怖,猛於虎豹,當廣施恩澤,以德服衆,隋侯救蛇而得珠,太宗吞蝗得民心,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管理之道,在於親民,千萬別恣意妄爲,步人後塵。
“多謝玉池姐姐,驀秋謹記教誨。”
靜靜聽着阿姨口諭,自明其意。如今我剷除異己,擺平叛亂,若施行暴政苛待衆人,必失民心。何況已允諾,昔日之仇盡煙消,難道剛說完就食言而肥?如此,絕非阿姨所願呵!
“柳小姐蕙質蘭心,必知曉其中含義。”玉池微笑笑,轉而離去。
她一走,大家又開始鬧哄哄的挑禮物,芙蓉打着頭陣,首當其衝挑選心儀之物,挑中幾匹豔麗錦緞後,又開始翻騰首飾盒內的簪釵,全挑得差不多了,纔將目光轉至字畫,驚叫:“這幅《百鳥朝鳳圖》……姐姐,這幅畫是許雯麗所贈!”
走近一瞧,果真呢,猩紅色的印鑑上,赫然是其名,她這是何意?難不成要投誠?
玉階見機,揮手命侍女出去候着,低聲問:“小姐準備怎麼辦?”
我斜眼一瞥卷軸上的圖畫,嗤之以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左靈蕉剛一失勢,她就迫不及待尋找新東家,如此見縫插針,當世罕有。即便我不計前嫌接納人家,也難保人家心無芥蒂,如此委曲求全,何必呢?不過,時移世易,她應該不會再作惡了……”
“姐姐好糊塗,您忘了,詩集一案,是她偷龍轉鳳,現在她不過送一幅破字畫,就能冰釋前嫌?姐姐啊,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芙蓉正色危言,不輸道理,我卻慘笑連連,感慨萬千,“方纔阿姨的口諭你們聽得清清楚楚,她要我顧全大局,是不想再生事端,以暴制暴,雖能除暴安良,但你的雙手,也沾滿鮮血。我不怪他人用心險惡,只怪自己愚蠢,與她的恩恩怨怨綿延至今,連累那麼多人無辜枉死,時光荏苒,韶華易逝,大家都不再是當初的你我。或許,應賜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小姐若有主意固然是好,只怕您再中圈套。”階的箴言如春潮淌過心田,大家的關懷有目共睹,只是這一次,再任性一回吧,她若能改過自新,我樂意成全。
日落,凝思亭華燈灼灼,我下帖邀請許雯麗,謝其所贈畫卷。
侍女婆子都被提前支走,因而這頓晚宴,實則經了她的手。她若真心投誠,必不會密謀,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對她。
我坐在對面的高樓上,冷眼瞧着她進進出出端茶倒水,好一副殷勤之態。昔年,每次邀她們來清雅閣,也是親自下廚,煎炒烹炸,極盡地主之誼,只望用最好的美食,款待姐妹。現在想想,真是蠢,以一片真心,去對一羣居心叵測,除了背叛與傷心,能收穫什麼?
許雯麗,這是賜你的最後一次機會,能不能全身而退、喜得善終,就看你的了!
“姐姐,”我推門而入,笑臉盈盈,她立馬起身,咯咯的笑聲似嬋嬋笛音,鶯舌百囀,餘音繞樑。
“妹妹,一別數年,牽腸掛肚,你終於掌握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從今往後,可要多多提攜,別忘了姐姐呀!”許雯麗神色如常,扮得出神入化,任誰都會被這副人畜無害的面孔所欺騙,唯有被害得體無完膚之人,方看得穿她白淨的面目下,隱藏着一顆蛇蠍之心。
“妹妹,這些菜都是我親手準備,你快嚐嚐,合不合胃口!”她提起筷子爲我佈菜,眉間熱情洋溢,我冷冷淺笑,爲她倒了一杯酒,“有勞姐姐,數年未見,姐姐風采依舊,這杯,敬姐姐!”
氣氛陡然尷尬,我們端着酒杯,各懷心思的盯着對方。
倒是她機警,擱下酒杯催我吃菜,我望着碟中精美的菜,不禁苦笑,許雯麗啊,誰不知你打一開始就對我厭惡至極,這種厭惡,與生俱來,無關任何,只要有機會,你巴不得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你每一次笑臉逢迎,皆是在創造機會,素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你,爲何甘心爲我下廚,你真當自己還能騙得了我麼?
“妹妹,你怎麼不吃啊?人家好不容易做得,別浪費人家一片心意!”
啪嗒一聲,我佯裝失手將酒杯打翻在地,地面的銀飾上,瞬間冒起一陣黑煙,酒裡有毒!
她騰地一下站起來,驚恐的不成樣子,我順勢質問:“姐姐,你下毒?”
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起初還想抵賴,駕不過質問,乾脆兇相畢露,“是啊,是我下得,怎麼了?怪只怪你自己蠢,以爲我會伺候你?你何德何能,受我一拜,得我侍奉?憑什麼風頭都讓你這個賤人佔了,我哪一點比不上你?”
好啊,你終於承認了!枉我網開一面,欲放你出坊,你卻在飯菜裡下毒,欲讓我當場斃命,你既不仁,休怪我不義!
“來人,將其拖出去嚴刑拷打!”
“都退後!”許雯麗拔出匕首,兇狠的與護衛對峙,戰火一觸即發。
“賤人,我早猜到今日是你下得套,卻依然冒死一試,只要親手殺了你!當年,若非你從中作梗,壞我好事,我也不會投奔到左靈蕉門下,這些年,我在她身邊受盡屈辱,而這一切,皆是拜你所賜!老天爺,你真是有眼無珠,讓這個賤人屢屢得勢,我生時殺不了你,死後也要變成厲鬼生生世世折磨你!”明晃晃的匕首直衝衝朝我刺來,我一把踹倒桌子阻攔,她撲了個空,匕首直直的戳進心臟,一股鮮血頓時噴濺開來,飈在我臉上,驚悚血腥。
護衛將其屍體拖出偏殿,所經之地,血流成河。
我癱坐在地,驚魂未定,她這就……死了?
狡猾如她,定料到落在我手裡生不如死,所以死前也要拼死一搏,即便殺不了我,也給自己個痛快!能從容不迫的直面生死,其心之狠,可見一斑。可惜到死,她依執迷不悟,以爲沒了我,就能出盡風頭,享盡榮耀。
若如此,那我在久蕪館的三載光陰,正是她發光發熱的大好時機,爲何她頹而不前,不務正業,整日做春秋大夢?
她若是金子,早受阿姨倚重,位同靈蕉、靈姒,只怕坊中女子全死光了,也輪不到她!自己無才無能不受待見,反怪我出盡風頭搶佔先機,如此機心,死有餘辜!
至於那顆櫻桃樹,是被有心之人投毒,邱雯死前認下一切,唯獨缺少這一項,那時我零落入泥,卑賤如蟻,人人都急着來踩一腳,怎會少了她?她不是沒來過,只是悄無聲息的來,悄無聲息的走,欲令人不明不白而亡。
“看夠了沒有?還不快散了!”靈姒斥退衆人,在前開路,外頭,狂風大作,黃沙亂起,我蹣跚着步於風中,發舞凌亂。
白天,剛剛應允過阿姨,廣施恩澤,解衣衣人,晚上就與人紛爭,令其自盡。虧得她是自盡,如若不然,如何向阿姨交代?臨死之前依要將我一軍,許雯麗,你真狠。
古人應憐紅葉薄,飄零入水覓知音。
許願流入姻緣河,拾得紅葉另回詩。
妙齡少女不擇言,未守姿態求緣生。
神女未嫁身先亡,淚入黃土化靈芝。
昭君應恨不見帝,大漠孤雁任風吹。
寶釧雖在破窯守,憶及平貴糙米香。
獨在深閨望明月,寂寞宮花春亦冷。
舊時的小調猶自在耳,作詩之人,反目成仇,水火不容。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不是別人變了,而是我沒變,別人從頭至尾都是陽奉陰違,表裡不一,唯有我,赤心以待,祈盼交心。
敵我之間,本不存在化敵爲友,一廂情願求和解,終究一場空。
我錯了,我不該希冀化干戈爲玉帛,不該希冀握手言和,不該希冀重歸於好,不該希冀冰釋前嫌。
自我接受封賞平步青雲那一刻起,我們即走到嚼齶捶牀的兩面,你生時殺不了我,死後也要怨懟詛咒,生生世世,永不罷休。
“姐姐,這條不是回去的路。”靈姒小聲提醒。
我知道。我要去的,是青藍殿。許雯麗生前篤信鬼神、重淫祠,若猜的沒錯,暗用魘陣之術攪人心智者,也是她。如今她死得其所,死無對證,爲防親姑派借題發揮,必須收集罪證。
踏入許雯麗的閨房,火盆裡的一切已燒成灰燼,她臨走之時,抱着同歸於盡之心,早將一切付之一炬,但其行蹤,就完全無跡可尋?
以我現在之勢,想要幾句話,易如反掌。
“姐姐,柳氏罔顧教誨,前允諾您善待衆人,後就着手迫害舊敵,可見其心智之幼稚,難當輔佐大任。”福熙堂,霍楚妍藉此機會,又在阿姨耳邊煽風點火,我卻早有準備,取得許氏害人之證。
她明裡害人之術高超,暗裡害人之術更超絕,竟串通道姑,施行邪術,魘陣一案,起源久矣,從我在久蕪館見鬼,到阿姨日夜夢魘,都是她在施法。
“今日當着阿姨與姑姑的面,你們實話實說即可!”
暗施邪術觸犯大周律例,只要潛心悔改,千紅樓既往不咎,否則,馬上送至衙門!道姑做賊心虛,慌忙認罪。
“你都聽見了?許氏即便不揮刀自刎,也難辭其咎。”阿姨終知魘陣一案幕後主使,疾言厲色反問霍楚妍,霍楚妍見勢,只好作罷。
真相大白,拔去這根紮在心頭數年的毒刺,終可高枕無憂,安然赴日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若想做條漏網之魚,激流勇退,需手下留情,留有餘地。
你若從善,我必成全,只怕你心魔難改,硬要爭個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