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寢殿裡,唯孤寂悲愴之影,一切彷彿回到從前,牆外人笑,牆裡人哭,牆外人幸災樂禍,牆裡人悲愁垂涕。
曦月樓的冬天,好如久蕪館的冬天,冰冷刺骨,寒風侵肌。
我雖在小月子,傅夫人卻支走玉階與芙蓉,留我一人,飄搖於風中,黯然神傷。
幸好世韻滿腹俠義,時不時來劈柴燒火,熬粥做菜,小月子裡多虧有他,我纔不至於活活凍死餓死。
“我笨手笨腳的,您就湊合吃吧!”午時,世韻馱着米麪來做飯,瘦削的臉上佈滿汗珠,我笑着笑着復又泛起淚花,患難見真情,平日姐妹相稱的那起人,此時都如人間蒸發躲得遠遠的,揀佛燒香,拜高踩低,見人下菜碟,侯門貴府,亦不過如此。
迷離滿眼,倦怠梳妝,赤足爛衫,蓬頭垢面,萎靡頹唐間,韶光輕逝。
暮晚時分,芙蓉歸來,見我猶半死不活的躺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姐姐不願聽,今日我也要說,爲人妾室,本就是低眉順眼、曲意逢迎,形同財產,命如紙薄,早在姐姐應下此聘,就該知此爲妾之道,又何太介懷呢?”
是啊,妾本爲物,隸屬財產,任意送人,古來有之!
“難道我兒枉死,我還要裝作沒事兒一樣?你能做到,自己去做,我做不到!”
吵吵嚷嚷的鬧聲將世韻引來,他轟走芙蓉,責備她說些有的沒的惹人生氣,人一失勢,連身邊人都在冷言冷語,不復昔日阿諛奉承之姿,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我忽而好想念靈姒,她快人快語,從不恃強凌弱,巴高望上,做那小人之舉。
寒冬裡,情珂、婉珠、靈姒、纖迢得了消息,紛紛趕來探視,玉階也忙裡偷閒,時常來一趟,唯有芙蓉,聲銷跡滅,無影無蹤。也難怪,她最是攀龍附鳳,哪兒有利,就站哪邊,傷心門第,怎值踏足!
“對了,玉恭緣何不來?”舊相識悉數到場,唯缺玉恭,她不會病了吧?
“她好着呢,你無需擔心了!今早動身時,我又問了一遍,她卻鐵了心,說什麼也不肯來!看樣子,人家是留你自生自滅了,你不會要一直消沉下去吧?”婉珠一針見血。
從前,總覺得出閨好,如今方知,教坊纔是象牙塔。
人於侯門,身不由己,紅牆高樓鎖住的,何止是人,更是魂魄,我好懷念那些在清雅閣的時光,那時的我們,自由自在,追逐打鬧,不似現在,失寵便如失去一切。
“姐姐說的我一句聽不懂……”纖迢蹙起新月眉,雲裡霧裡不得其解,我們轟之一笑,笑她天真爛漫,不知險惡。
“姐姐出閨之前,我就說過,禍福相依,得馬折足,此去侯門,不知是福是禍。小產一事,不過應證此語……”靈姒美目溢滿憂愁,頓了頓,又說:“芙蓉是揀佛燒香的性子,隨入府非但未得利,反而因此失勢,心裡必會不快。不過話糙理不糙,姐姐難道要從此一蹶不振?恩寵是爭來得,不是等來得,更非自己長腿兒跑來得,既入了侯府,做了姬妾,即是一輩子的事,豈能就此而廢?”
情珂也忙不迭來勸,“夫妻之間,哪有不磕磕絆絆的,豈能因爲一點不如意,就割袍斷義,形同陌路?你與少侯檀郎謝女,一雙兩好,瞧瞧人家湘君,挺肚入門,穩居高位,細水長流,榮澤一世!典範就在身邊,妹妹何必學那薄命女,自怨自艾,哀悼一生?”
仿若點點甘霖滴入久旱之地,幾人之語,將境遇分析的透透徹徹。
此時的傅夫人,一定在笑,笑我不自量力,頂撞少侯,終落得風流雲散,一別如雨。
芙蓉所言雖不動聽,然捫心自問,不是妾是什麼?我又真的甘心,隱匿於此,閉入長門?
俗語云:屋漏偏逢連夜雨。
穟穟在侯府學堂又與人大打出手,他自幼長於山野,自不會在扭打中吃虧,把黃家小公子打得頭破血流。黃夫人領着兒子,來勢洶洶上門討要說法,我強撐病軀,出門迎客。
“你就是柳寵姬?”黃夫人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你義弟在學堂將我兒子打成重傷,你說該如何處置?都說倡優俳伎,不過是供人取樂的粉頭,我只不信,今日看來,名不虛傳!”
黃夫人不愧爲命婦,一舉一動盛氣凌人,似高高在上的神龕,目空四海,俯視芸衆。
我將穟穟喚至身邊,和藹的問及緣由,他拉長臉,說那黃小公子罵他是野孩子、野種,還張嘴啐他,他氣不過,與之扭打起來,望着穟穟滿臉的抓痕,我清聲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壓我一寸,我讓你一分,尊子若不出言挑釁,我義弟絕不會出手,只望尊子自重,不要再挑起事端。事已至此,黃夫人不如直言,只要我能做到,必赴湯蹈火。”
她狷狂一笑,開口索要百兩黃金,我無心與此刁婦糾纏,喚芙蓉帶上那頂八寶攢絲嵌珠金冠去典當,這是加封義女時,阿姨所贈,精巧入神,獨具匠心,區區百兩,豈不能抵?
半晌,芙蓉哭喪着臉回來,說自己貪小便宜,反被人騙了,小販抓着金冠一溜煙就跑了,她沒追上,也沒地方找,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差點不敢回來。
“你怎如此大意!”人家還在等着,手頭又沒現錢,我急如熱鍋上的螻蟻,內外交困,正巧世韻來了,見此情景,偷偷從少侯那兒挪了百兩黃金過來應急,這纔打發走黃家母子。
“請姐姐責罰,此事都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非但未分憂,反越幫越忙!”芙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眼漣漣,泣不成聲,瞧她這副憐姿,誰忍心再加怪罪,只連累世韻,管理少侯金庫,從不損公肥私,今日卻開了先例!
“我這去找,務必完璧歸趙!”芙蓉揩掉淚痕,奪門而去,待其走遠了,世韻方小聲道:“愛財之心,人皆有之,那麼名貴的金冠,很少有人不動心……”
我淡然一笑,身外之物而已,就當是爲了穟穟,也值得!
穟穟擡眸,一雙大眼睛溢滿委屈,脣角微喃,“姐姐,都怪我……”
世韻將他攬過去,摸着他的頭說:“以後在外面,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只是別先動手,別做挑事之人,哥哥與姐姐,自會罩着你,不用怕!”
“嗯!”穟穟懂事的點點頭。
我與世韻相視一笑,佈菜與他一起吃。
新春的煙火山崩地裂響徹雲際,伴着紛紛銀雪,步入新的一年。
除夕夜,爆竹除舊,花火熏天,地位使然,秉獻居於主位,錯也是對,我居於妾位,對也是錯。
其實芙蓉所言極善,只是讓人一時難以接受,是我太天真,以爲入了侯府,從此天上人間再無煩憂,殊不知,山盟海誓會隨時光沖淡,柔情蜜意會隨時光無味,花好月圓,鸞笙鳳管,不過瞬息之景,終必流逝。
雪地裡,夢釀、君媛二人迎面而來,豎起一對三角眼,陰陽怪氣的驚詫:“也不先瞧瞧自己的德行,就敢來侯爵府撒野,咱們侯爵府的門兒,也是隨便出入的嗎?也不知懷了誰的野種,不敢生下來,怕姦情敗露於世不容,就自己墮胎,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幸好咱們侯爺及時醒悟,沒把這蕩婦當成寶!”
我反脣相譏,“少侯若對你們有意,豈會捨得令你們獨守空房長達六年之久?只怕人都死光了,也輪不到你受寵!”
“你這下作東西,娼妓一個!”二人急紅了眼,扒耳搔腮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我置若不見,與粗鄙之人,值得一爭高低麼?豈不聞,千金之子,不鬥於盜賊?
不知不覺行至外園,一少年郎手執寶劍,正凌空練着七招八式,動如脫兔,眼明手捷,假以時日,必鶴立雞羣。
我靜立一旁,默不作聲的望着穟穟,他舞累了,方發現我,“姐姐什麼時候來得?”
我擡袖要爲他拭去滿頭汗珠,他卻歪頭躲開,直呼男女授受不清,這孩子,滿腦子胡思亂想什麼呢!
“姐姐,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說,此時只有咱倆,我一定要說!其實,若有可能,我更希望世韻是我的姐夫。侯爺雖好,但就像天邊的雲,可望不可即,可遇不可求,非你可駕馭……”
我捂住他的嘴,悵惘而去。
正月一晃而過,而寒冷的冬日,漫長的了無盡頭。
失意的歲月裡,度日如年。我好想問一問秉獻,你心裡,還有沒有我?若沒有,不如容我離開,我可以回坊,回鄉,不必在此,孤苦無依。我好怕,將消亡耽溺,淪爲廢妾,死無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