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位於清幽雅緻的郊外,與市中的範府相距百餘里,即使快馬加鞭,也需兩三個時辰,孰知,不肖一個時辰,修翾便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說:“啓稟夫人,屬下剛至市集,就聽聞範將軍也被酷吏抓走了,與將軍一樣,同是謀反罪。”
“什麼?”母親似霜打的茄子,瞬間蔫了。
喜鵲忙扶住軟綿綿的母親,“夫人小心身子!”
突如其來的噩耗,叫人難以招架,我們還沒理清頭緒,就被打成反動之人,府裡一貫的安寧祥和,也在此時土崩瓦解。
深秋的白晝越來越短,黑夜愈發漫長,萬家燈火時分,我們的心,卻不曾安寧。
燭臺上呼呼燃燒的蠟燭不時發出嗶嗶的響聲,靜,可怕的靜。
我期盼父親早些歸來猶如望穿秋水,卻依舊,只是空等。
母親打發了好幾撥隨從去麗景門探視,去了一撥又一撥,始終不見哪個回來覆命。或許,他們已經被害,或許,他們被酷吏扣留,又或許,他們恐受到牽連,帶着金銀,亡命天涯去了!
喜鵲端着幾盞銀耳燕窩羹盈盈來到福壽堂,“夫人、大小姐、二小姐,用些晚膳吧!”
母親一臉愁容,擺擺手作罷。我和姐姐微嚐了一口,味同嚼蠟。人心苦楚,無論吃什麼,都是苦澀的。
“娘,孩兒知道您心裡苦,但您就勉強吃些吧!”
她長嘆一聲,卻只吃了半口便擱下了。
夜深了,明月高展天際,時間一滴一滴的流逝着,聽的人腦脹。翹盼無果,拖着疲憊的身軀回房,見母親姣好的面容上,施滿淚痕。當內心劇痛時,說不清、道不明,唯有無聲無息地傾訴與愁悲。
天亮了,我睜開雙眼,一摸枕頭和被褥,溼漉漉的。
拉開閨牀的粉色紗幔,起身,竟覺得頭暈目眩。雪蓮及時扶住我,一臉擔憂地說:“小姐可嚇壞奴婢了,昨您直說了一夜的胡話,又哭又鬧的。”
“是麼,夫人怎麼樣?”
“這個,小姐還是保重自己,昨夜,夫人哭了整整一宿,今早喜鵲去請了大夫,言說昏倒了好幾回。”
“果真?”我顧不得蓬頭垢面,急忙奔向福壽堂。
榻上,母親憔悴蕭條,一夜白頭,大夫一番診斷後,道:“夫人身子並無大礙,只是急火攻心、操勞過度,須安心靜養,再配些滋補品進食。”
衆人高高懸掛的一顆心方纔落地,如嫣姐姐細聲問修翾,“父親那邊,依舊沒有消息嗎?”
“是,昨夜差去的幾撥人至今未歸,怕是凶多吉少。”修翾眼下的烏青表明,昨夜他也未眠。我心下覺得委屈異常,上前詢問:“到底是何人,恨我們到此地步,不讓我們家破人亡不甘休?”
修翾長嘆,“官場之事,豈是你一個少年能分辨的,事到如今,即便敗光家財,也要見將軍一面。你想不想女扮男裝,跟我去一趟?”
“想,當然想!”我不假思索。
修翾轉過身向姐姐交代,“大小姐,你是家中長女,如今家中有難需要你獨當一面,我帶着幽蘭,先去麗景門,別事回來再圖!”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一點兒不假,兇狠的獄卒一見千兩黃金便放開門我們進去。
獄卒在前面提着一盞油燈,引我們至最深處的牢房,身爲堂堂將軍府二小姐的我何曾來過這種鬼地方,當下嘔吐出來,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暗無天日的臺階,不知從哪裡流出來的腐水,老鼠、蟑螂從腳下飛快躥過,蒼蠅、蚊子在頭頂嗡嗡亂飛。
“呶,到了!裡面的就是張虔勖了!”獄卒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牢房裡一位滿身鮮血的人說。
“將軍,修翾來晚了!”
父親微微動了動,似要發聲卻不聞,艱難地拖着軀體爬過來,渾身血痕,我再也忍不住了,痛恨道:“父親,是誰把你害到如廝田地的!”
他的眸子裡流露出怒火,“是他們,都是他們!”一口鮮血噴出來,猩紅似火,“酷吏百餘人,無一不殘害忠良,罪惡滔天!來俊臣是酷吏之首,餘者周興、索元禮也怙惡不悛!隔壁是內侍範將軍的牢房,方纔他不忍重刑大聲控訴,竟被生生割掉了舌頭!士可殺不可辱,我誓不認罪,來賊就放獄卒一頓亂砍,若非我殘存一口氣,早作了他們刀下的冤魂了!”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來,我緊緊地攥着父親的手,哭喊着:“父親不要着急,日後孩兒定爲您報仇雪恨!”
他眼中噙着泉水一般的淚花,“修翾,我求你帶領一家妻女逃跑,躲避賊黨追殺,把一雙女兒撫養成人,日後爲我洗刷冤屈!”說完,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永遠閉上了眼睛。
“父親!”我恨得牙癢癢,幾乎要撲上去咬碎那些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的獄卒,修翾抓住我的雙臂,用力地控制住我,撕心裂肺地喊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必逞一時之勇!日後有的是時間,讓他們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回憶彷彿那些美好的山水畫,一幕幕呈現,他清高自傲,不與世俱濁;他豪放不羈,不拘小節廣結良友;他勇冠三軍,上陣殺敵指揮千軍萬馬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剛正不阿,爲國捐軀死而後已;他忠孝仁義,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卻落得如斯下場!
不知是如何跌跌撞撞出牢,更忘記是如何回家,只記得滿臉都是淚,如下過一場大雨。
靈堂,巨大的“奠”字之下,篆有“先父張虔勖之靈位”。
雪白刺眼的孝布結滿雕樑,似一條瀑布宏偉淒涼。
母親心如死灰,跪在蒲團,無聲垂泣。
家中奴僕跪滿殿堂,嗚嗚哭着,朝廷沒了張將軍,依有數千迫切建功立業的武士接任其位;但張府沒了父親,註定衰敗破落;母親失去夫婿,即是寡;我和姐姐失去父親,即爲孤。
書上寫的“皇恩浩蕩”,原來都是假的!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纔是真的!
父親生前,大戰吐蕃、匈奴百次,令之聞風喪膽,現外族不侵,便被誣告“亂臣賊子”,以至在獄中被亂刀砍死,死不瞑目。
淚流盡時,一個念頭在心底暗暗形成,父親,女兒定完成您的遺願,將殘害您的大周酷吏,繩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