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我津津有味的品嚐階簪廚藝。玉簪立在一旁,一邊佈菜,一邊驚呼:“小姐,都火燒眉毛了,您還吃得下去,暴風雨就要來了,還不提前進入警備狀態?”
我心領神會,她說的,是戒備劉煬禾今晚帶人來鬧事兒!
白天,劉煬禾人前受辱,必懷恨在心,趁着夜色來大鬧一場,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若如此,她就不是我認識的劉煬禾了。
我認識的劉煬禾,沉着陰險,城府極深,斷不會因一點小事而跳腳,今天她一反常態,也是按捺不住才爆發。何況倚翠姐姐已明言警告,她再不剋制一點,豈非自尋麻煩?上門打砸這種事,唯有已死的唐氏做得出來,劉煬禾可不會。
“好啦,我保證,今晚風平浪靜,你快坐下來,吃飯吧!”我給玉簪夾了一勺紅燒肉入碗,囑咐她多吃一點,望着她狼吞虎嚥的吃相,我和階笑噴了一地。
不等我們吃完,即有傳召言阿姨宣見。
我心裡咯噔一下,該不會是私下搞得小動作被識破了吧?萬一我與鄭林溪的緋聞傳入阿姨的耳朵,她一定會責備……
到了福熙堂,但見一切井然有序,不像有事發生,“柳小姐,阿姨在內堂等你,請隨我來。” 玉池撇開紗簾,引我入了內室,入坊許久,還是頭一次深入阿姨的居室,與外堂的富麗堂皇不同,內室佈置的極其雅緻,屏風下,阿姨悠然品茗,我急忙施禮,“阿姨萬安,不知您傳晚輩來,有何事……”
她呵呵一笑,笑嗔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怎麼,沒事就不準傳你?”
我急忙否認,但心已生疑,若無要緊事,何不在白天獻禮之時說,偏偏要在夜幕降臨單獨傳喚?
“你們都下去吧!”
阿姨屏退閒人,將一本厚厚的冊子推至面前,示意我打開看看。
我翻開冊子,見裡面記載的全是人名,每個人名後面,都是她入坊、離坊的日期,還有在坊期間的表現。
第一章記載的,是垂拱年間入坊的女子,大多已經離坊,留到現在的已經不多了,而這爲數不多的人中,就有那幾個虛情假意的人物。
我合上冊子,好奇的凝視阿姨,不知其意。
“看過之後有何感想?”阿姨淺笑着侃侃而道:“垂拱元年至今,已有十年了。那時候都城還在長安,國號還是李唐。冊子裡的第一章,是入洛以後擇選的第一批人,絕大多數,當選宮伎、官伎,最不濟的,也謀得出處嫁做人婦,消失於風月場。而剩下的一小批人,如今猶在,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苟延殘喘的享受着坊中禮遇。”
第一章裡沒有離坊日期的,不就是唐雯晶、許雯麗、劉煬禾、袁寧君、臧雯琪、邱雯等人嗎。
“驀秋,其實你心中早已有數,又何必自欺欺人?劉煬禾一輩,初入坊時也是清一色的美人兒,我單獨安排曲藝師傅調教她們,希望她們有所長進,爲坊增光。可惜啊,每個教過她們的師傅,都反饋她們心不在學,每天除了梳妝打扮就是嚼舌根,把好好的課堂弄得烏煙瘴氣,考試時更以作弊和替考矇混過關。我自知看走眼,只想等她們交上贖金離開。不知不覺過了多年,若非你一幅畫將劉煬禾引出來,我都要忘了此人了。”
垂拱年間至今,沒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
沒想到劉煬禾在此,度過了一個青春年華。坊內人才濟濟,阿姨日理萬機,優秀的人無暇顧及,何況是碌碌無爲之輩?
“此次獻畫,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她以某事威脅,逼你加名,對不對?她若能畫,早自己動手了,何必向你進諫?驀秋,你有什麼難處,不妨直言,阿姨一定爲你主持公道。”阿姨起身,低眉覷着我,我心中暗動,細聲回絕:“請您讓晚輩自行處理。”
“好吧!”阿姨淡淡唏噓,吩咐人送客,大殿外夜色愈濃,一輪明月孤單單懸掛天邊,清輝冰冷。
“晚輩告退。”我俯身道別,輕盈上轎,晃悠悠徐徐前進。
阿姨經營多年,閱人無數,我們耍得那點小心機,焉能逃過她的法眼?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爲維護和氣。
憶及那次在園中初遇唐雯晶,她信誓旦旦的說,她和許雯麗是因懷才不遇,空有本領卻無人賞識,才一直屈居雞羣。如今看來,我是被花言巧語騙了,馮棲梧、沈湘君、薛桂芝、阮情珂,同樣出身青藍殿,若有才藝,豈會十年不得賞識?懷才不遇,不是遇不到伯樂,而是遇不到我吧!
“柳小姐,請下轎。”
小轎外響起聲音,我走下來,微微施禮,有勞。
後天即是中秋,中秋佳節,團圓之日,我獨在異鄉,頗感思念。
白天,坊內之人忙於拜賀,神都六豔的門前,縷縷行行。
唯有我,謝絕一切不必要的活動,窩在房裡偷偷疊元寶。
五年前,父親含冤而死,那是中秋後的八月二十三,因而,八月二十三就變成父親的忌日,年年餟酹。今年是我入洛的第一年,雖不能與家人一起進香,也該私自拜祭,以慰其在天之靈。
晚上,園中一片歌舞昇平,我提着籃子,繞道去了後山,坊內素有規定,不許私自拜祭先人,以免壞了風水,沾了晦氣。
四野闃然,聽聞久蕪館的奴才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山下的茅草屋裡,一片漆黑。只有最頭上的兩間磚瓦房,不僅閃爍着燈光,還時不時爆出笑聲,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兩間房住的,必是威名遠播的金花婆婆。
在她的統治之下,久蕪館儼然變成一處人間地獄,而她,也被冠以惡霸金花的威名,與楊採蓮、楚妍姑姑,並稱爲教坊三霸。
不遠處一點火光隱隱閃現,藉着熹微的月光,我看清了她,是倚翠姐姐!
她長舒一口氣,輕嗔道:“妹妹,是你,嚇了我一跳!”
“我來祭拜家父,你呢?”
她笑容如玉,望着對面的山崗,說來祭祀一位英年早逝的姐妹,可憐她的屍骨,至今仍在山溝,不得安息。
她說的,莫非是吳涵燕?
“是,之前,教坊有一位名喚吳涵燕的女孩,她是那麼美,那麼善良,卻化爲一段孤魂野鬼,遊蕩在黑漆漆的夜裡。每當萬花凋謝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她,她若還活着,洛城絕豔哪輪得到馮棲梧?”
“吳涵燕若泉下有知,知姐姐拜祭,一定很欣慰。逝者已矣,姐姐不要難過了。”我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大片橫七豎八的墓碑。死在教坊的人,並不都埋在太平陵,有的只是被草蓆一卷丟在了亂葬崗。
“當年,涵燕名動洛城,慕名者不計其數,可她卻對一個叫呂步刊的後生情有獨鍾。這個呂步刊不過有點小聰明,又兼甜言蜜語,就將涵燕哄得服服帖帖。後來,酷吏之子周習邦要招涵燕爲妾,涵燕不從,周習邦就收買呂步刊,用區區五斗金子,令呂步刊將涵燕送上了他的牀。涵燕醒後,誓死不從見罪於周習邦,周習邦惱羞成怒,逼迫楚妍姑姑用刑,楚妍姑姑懾於酷吏之勢,萬不得已,才使出‘打貓不打人’來調教涵燕。涵燕受盡折磨,又遭出賣,投井自盡。事後,我到處尋找呂步刊,卻無疾而終,他就像人間蒸發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只讓楚妍姑姑背了黑鍋。”
原來此事另有隱情!楚妍姑姑並非害死吳涵燕的真兇,真正的兇手,是兩個無恥狂徒!古今多少女子都敗在一個情字上,涵燕也未倖免。
周習邦,乃酷吏周興之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怙恃父親之威,橫行霸道,肆無忌憚,凡是他看中的女子,無一敢說個不字,唯有涵燕,拼死抵抗。涵燕死後,他仍不解氣,不許埋葬涵燕,因而涵燕的屍首至今仍在亂葬崗,無人敢收。可憐涵燕一片真心付與東風,這個呂步刊,究竟在哪兒?
“當年他將涵燕迷暈,進獻給周習邦之後,就失蹤了。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逃了,我猜,他一定是卷錢逃了,羞愧而死這種事,是不會發生在他身上的!”
“這世上最無恥的,不是無情,而是利用感情!”拳頭緊緊攥起,“妹妹願助姐姐一臂之力,找出這個負心薄倖的呂步刊!”
倚翠姐姐欣慰的笑了,坦言自己沒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