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月,清閒愉悅,久蕪館,依是陰森森,冷冰冰,彷彿有無數孤魂野鬼聚集在此,在夜深闃然之時,遊蕩於破壁殘垣之間。
我徑直走向金花婆婆的暖閣,稟明一切,她兩眼瞪得老大,“我什麼時候吩咐你去虔玄觀還願了?”
“是我說的。”臧雯琪邁進門,開口應下。
“你說的?你爲什麼?”沒等金花婆婆問清楚,臧雯琪就一個勁兒的擠眉弄眼,金花婆婆恍然大悟,趕緊幫着圓謊,“瞧我這記性,對對對,去年暮春我去祈過福,時隔一年,所以忘了,人老了真不用了!”
主僕二人演的你儂我儂,卻早已漏洞百出,去年暮春,臧雯琪還在青藍殿遊手好閒的混日子,怎會知曉久蕪館的金花婆婆去虔玄觀祈福?看來此事,從頭至尾都是她一手策劃,連金花婆婆都被矇在鼓裡,不過東窗事發之時,金花婆婆並不責怪,還幫她圓謊,包庇縱容,可恥至極!失勢等於受辱,從前的恩恩怨怨,都在此時找上門來,一併算清。我不知自己還有多少力氣,應對無窮無盡的紛紛擾擾。
深夜,呼嘯的北風吹着搖搖欲墜的門窗,哐當哐當擾人清夢,風中,似有一個女子的嗚咽,哀怨恐怖,心驚肉跳。
早在初入這間房,便覺房中有異,可雖有異,總好過其他房八九人擠在一起,常常因爲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今夜,詭異之感愈濃,我好像被帶進一段記憶裡,目睹一個女孩徘徊於井口。
這個地方,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
女孩赤着腳立在井口,長髮擋住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容貌,她一步一步移近井口,眼看要到井邊了,我失聲喊道:“危險!”
沒等抓住她,她就縱身一躍,筆直的跳了下去。
“快來人吶,有人投井了!”幾個婆子聽到喊聲跑出來,怨氣沖沖的吼道:“喊什麼喊,沒見過死人啊?”
“有人投井了!”
幾人趴到井邊一瞧,這才相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井下拉上一具女屍,溼淋淋的,好像死了很久,水滴啪嗒啪嗒從發上滑落,一滴一滴……
久蕪館內,金花婆婆忿忿罵道:“大過年的死人,真晦氣!”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她要尋死,找個沒人的地,一頭吊死算了,死給咱們看,嚇唬誰吶!”
“唉,涵燕這丫頭也怪可憐的,槍打出頭鳥,要是她一直裝得笨笨傻傻的,也不至於招來禍患。楚妍姑姑下手真夠狠的,瞧她那兩條腿,都被貓抓爛了!”
衆人或扼腕嘆息,或搖頭悲憫,我豁然大悟,難怪瞧她面生,原來是涵燕!是她!
“最北邊那間屋子怎麼辦?死過人的,太晦氣,怕是沒人敢住吧!”
“暫且封起來,以後再說吧!”金花婆婆搖搖頭答。
人羣皆散,場景一變我忽然回到房內,寒風迎面撲來,一個衣衫浸溼的女孩赤腳走來,哀怨的哭喊,“誰來救救我!”
我驚恐萬分,她不是剛纔死去的涵燕麼?
涵燕步步逼近,幽幽而言:“驀秋,我不會傷害你的,剛剛,你還阻攔我跳井,我豈會忍心傷及無辜?”
刺骨的寒意瞬間席捲全身,夜半驚醒,只見那扇破窗不知何時被敞開了,單薄的簾子迎風飛揚,一個輕飄飄的身影慢悠悠飛過來,“驀秋,你醒了?”
我連滾帶爬跌下牀,哆嗦的喊我與你無冤無仇!
“你我同住一個屋檐下久矣,日夜同吃同住,今日月圓之夜,我真身顯靈,你倒害怕了?”
她哼起我掛在嘴邊的小調,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門栓鬆動,我尖叫着跑出去,金花婆婆的暖閣一片漆黑,裡面簌簌作響,卻無人開門,涵燕飄出來,在走廊裡肆意大笑,“佟金花,你敢狗仗人勢,怎麼不敢出來見我?你再不出來,我可要硬闖了!”
她輕若遊絲的身影倏忽鑽進去,房間裡頓時一陣哇哇亂叫,噼裡啪啦的砸了一通之後,她又飛出來,向着撫弦樓的方向奔去。
聽說當晚,平日叱吒風雲的楚妍姑姑受驚不淺,以致數日臥牀不起。
左靈蕉急如熱鍋上螞蟻,從千里之外請來一批茅山道士,設壇施法,畫符解咒,凌亂怪異,雞飛狗跳。
霍阿姨下社巡視,見此景象,撇撇朱脣,深感不滿,但念及妹子受驚,有病亂投醫,只能睜一眼閉一隻眼,由她胡鬧。
夜幕降臨,房內詭譎如舊。
我瑟縮在牆角,不敢入眠,生怕趁夢,涵燕的亡魂再次託夢於我。撫着林溪送來的佛珠,心中漸漸平靜,俗語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涵燕復活,說不定又是某人有意而爲之,與上次女鬼襲擊,一脈相承,不過此次鬼魂之兇厲,不似人爲……
擔驚受怕的幾夜過去,坊內人人側目而視,姑娘多以身體抱恙爲由推脫去撫弦樓請安,唯有靈蕉,義無反顧,侍奉榻前。御醫、僧人道士請了一堆,卻都無計可施,聽說,霍楚妍患得是癔症,服藥只能治標,不能治本。鬼叫不斷從樓裡傳出來,聽得人脊背一涼,可憐吟環與海沁死後沒變成厲鬼,否則,也一定向她討回公道!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消息不脛而走,神都城人盡皆知。
這日,我被喚到堂外清理庭院,恰巧碰見婉珠小姐,她一向深明大義,見我淪落至此,感觸頗深。“妹妹能屈能伸,此行無人能及,姐姐本該親自去久蕪館探望。”
我淡淡一笑,“小姐萬金之軀,怎可踏足禁忌之地。只是,近來女鬼一說興盛,奴婢有一言,望您採納。如今女鬼一事傳得沸沸揚揚,當務之急,不是隱瞞遮掩,而是給死者一個交代,涵燕的屍首至今仍在亂葬崗,請您向阿姨提議,爲她立一座墳,再讓生前苛待之人磕頭認錯,此事才能平息!”
“夠了,柳氏!”一邊的玉鷹挺身而出,“霍阿姨從不信鬼神之說,你如此進言,是要我家小姐公然忤逆阿姨嗎?”
婉珠揮手示意她退下,這一次,她與我不謀而合,縱容謠言發酵,爲害不淺,長此以往,千紅樓江河日下。“放心吧妹妹,我一定勸服阿姨,妥善處理此事。”
難得有人對我和顏悅色,從前,我只顧與青藍殿的女孩廝混,未曾虛心向幾位小姐請教,如今想來,真是被花言巧語蒙了心。
次日,不及曙光刺透長空,即有人扛着鐵杴步履匆忙趕至後山亂葬崗,掘開一條壕溝,啓出一具陳年女屍。女屍渾身腐爛,散發陣陣惡臭,黑髮擋住黑洞般的眼眶,骨頭緊露,白齒皚皚。人們擡起女屍,趕去陵園,園內,一座新墳剛剛挖開,衆人給女屍紮上嶄新的綢緞衣裙,白緞遮面,又在其身佈滿乾燥的樹枝、布條。
天色漸亮,霍阿姨領着衆女子、攙扶着楚研姑姑,趕至陵園。
一羣和尚列隊,咪咪嘛嘛誦經,老和尚手執淨瓶,一撥一撥的灑福水。
衆人拜後,焚化女屍,鮮豔的火苗點着女屍布衣,樹枝嗶嗶作響,衆女烏壓壓一片,痛哭垂淚。
駕着北風,涵燕之軀化爲灰燼。石碑豎起:義女吳氏涵燕之墓,享年一十七歲整。
楚研上前一步跪倒,雙手伏地,“姑娘,姑姑對不住你,不該公報私仇,姑姑願折壽十年,祈求你轉世投胎!”
一隻烏鴉劃過楚研前額,嘎嘎叫着,慢慢飛遠。
紙錢飄起,如同冬日滿天飛舞的雪花,悽美無常。
自此厚葬,坊內鬼怪之說絕矣。
後來,天氣漸暖,我抱起被子去晾曬,掀起褥子的那一刻,從底下飄出幾片紙花,是一個紙人。紙上畫的是一女子,衣服是我常穿的青色夾襖,背面還有我的生辰八字。
世上有一種巫術,叫魘陣之術,以紙人下咒,再施以妖法,那麼此人即會整日整夜噩夢連連,長此以往,必心神恍惚,精神失常,這種隱秘的妖術,自太宗年間即被明令禁止,迄今幾乎失傳,竟猶有人精通!
難怪涵燕無故詐屍,難怪我噩夢不止,原來是有人刻意爲之!
只是沒想到,涵燕的魂魄分得清好歹,只報復罪有應得之人!
之前我的房間沒有鎖,才令此人有機可趁,潛入佈置,不久前溪買來一把好鎖,才令此人無法拿走罪證。
暗施妖術,陰險至此,欺辱我落魄無依,不敢反抗麼?目眥盡裂,一口銀牙盡數咬碎,無論是誰,決不輕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