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幾日不曾露面,我不禁擔憂,他是不是聽了風聲?
與呂步刊結怨一事,人人皆知,他一死,必有人懷疑。可是此案已按自殺結案了,即便懷疑,亦缺乏證據,林溪是理性之人,不會隨波逐流。可是我仍然好怕,好怕他萬一知曉我是殺人兇手,會從此迴避。
連日來的晴天曬得土地乾旱無比,一上午,我已挑了幾十擔水,累得腰痠背痛,剛放下扁擔,楊採蓮衝上來就是一鞭子,“你竟敢偷懶?”
我顧不上疼,挑起扁擔走開,由她大吼大叫。她既非久蕪館的婆子,天天來找茬,還不是爲了伺機下手?這惡婆子,以爲自己與佟金花交好,爲所欲爲,肆意打罵,如此多行不義,早晚會遭報應!
水流清涼純澈,我一瓢一瓢的澆着,澆到高興時,隨口哼起小曲兒,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
今年,林溪已至十七歲,明年,他即能參加科舉,前幾日,書社裡最有名的師傅開始擇優授課,去年,這位師傅手下出了好幾個秀才,能拜他爲師,是溪一直以來的心願。可是在洛城,單有才華是不夠的,還需有德高望重的朝廷官員保舉,方能事半功倍。
昔年,白居易以一首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贏得大家賞識,繼而平步青雲,高居官位。所以,當務之急是作一首好詩,謀求賞識。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來了林溪,我第一句話竟非噓寒問暖,而是問他詩做得怎麼樣了。
“我還以爲人家會想我呢,原來是催我作詩!罷了,不做也罷。”他不勝其煩。
我將臉一拉,“人家一心爲你,你卻嫌人家,人家以後再也不管了!”
他吃吃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皓齒,“生氣了?誰把咱們柳小姐惹惱了,告訴我,我去收拾他!”
我丟開他,猶自嗔怒,誰叫他好心當做驢肝肺!走出老遠,也沒聽到有人跟來,回頭一瞧,他居然已不在了,真是不解風情,不識時務!
“說誰呢?”他驟然出現在眼前,手裡捧着一束蘭花,笑吟吟遞過來。
什麼時候採的?
“早就採好了。只爲給你一個驚喜,喜歡麼?”
垂頭,花間香氣幽幽暢暢。蘭,花中翡翠,人間仙靈。我的本名,便是一株蘭花,開在紫竹幽谷,一瓣心香,孤芳自賞。他能知我心,採蘭相送,這份心有靈犀,令人動容。
他摘掉我發上的桃木簪子,以一支硃紅色的瑪瑙釵代替,釵上夢筆生花,金魚文藻,雖非名貴之物,卻巧妙絕倫,非常精緻。他輕輕將釵插入我的髮髻,又撫了撫鬢邊碎髮,爲我理好一切。
水中倒影映射出我的樣子,果然很美。他爲我做了那麼多,我卻只有接受,而無付出,我欠他的,真是太多太多。
“你再說這種話,我可要不高興了!”
我伏在他的肩上,靜靜感受那份暖意,答應不再客套。
花落葉繁,皎白的玉蘭花,在春末散落一地。溪開始推敲,悠悠的夜裡,我的髮香漸濃漸疏,溪指着天邊最後一片晚霞,吟道:
天邊晴雨墨,地上百草興。
昔人早已去,今人只聞名。
百年江山短,一朝便易主。
欲令社稷久,當以得民心。
誅奸留忠骨,天道賜元機。
幾句話,即道出政權更迭之玄機,只是“百年江山短,一朝便易主”一句,會不會有暗諷女皇篡位之嫌?
溪不以爲然,自古以來謀權篡位者數不勝數,曹操、司馬懿、董卓、王莽,皆是奪篡皇權,黃袍加身。他又不似駱賓王直截了當寫下《討武檄文》,痛批女皇殺姊屠兄、弒君鴆母、掩袖工饞、狐媚惑主,女皇爲何要一口攬到自己頭上?屎盆子也有人爭嗎?
勞作一日,渾身上下似撒了架子,溪卻心情暢佳,又做了幾首七言律詩,我困頓不已,迷迷糊糊靠在他肩上睡了。
朦朧中,似有人背起我,緩緩下山……
次日,香噴噴的米香引人醒來,一睜眼,溪正在熬粥。我翻身起來,要搭把手,他卻叫我趕緊梳洗,陪他去逛集市。
逛集市?只恐金花婆婆不肯。溪早有打算,賬房派他出去採買物品,金花婆婆再不願,也不敢公然叫板。
集市上,五光十色的東西琳琅滿目,溪在乾果攤,買了一堆蜜餞,有蓮子、紅豆、大棗、桂園,還有一包乾肉和一捆芹菜。
乾肉和芹菜,倒是可以做菜,買那麼多蜜餞,是爲什麼?你並不喜啖甜食!
他敲敲我的額頭,“虧你自詡讀書人,連束脩六禮都不知?這六樣東西,是拜師時獻給師傅的禮物,蓮子寓意苦心教育,紅豆寓意鴻運高照,大棗寓意早早高中,桂園寓意功德圓滿,至於芹菜,自然是業精於勤,乾肉,是一種傳統,略表做弟子的心意。還乾肉炒芹菜,哈哈哈!”
我一介女流,沒進過大學堂,自然不懂!幼時家中學堂,或有哥哥姐姐拜過師,也記不清了,溪一臉揚眉吐氣,論引經據典,他不比我出挑,現在終有機會打壓我的氣焰,便飄飄然忘乎所以!
我一瞧攤上還有無花果,便買了一包,從前參加宴會,靈姒最喜吃無花果,現在她落魄無依,定很久沒吃了。許大夫配的藥又腥又苦,每次喝完她都一臉皺,若能吃上兩顆無花果,必解苦口之罪。
林溪見此,小聲說:“你一共就那點錢,給她花了,自己怎麼辦?”
我捏了一顆無花果塞入他嘴裡,事有輕重緩急,靈姒病重,一切以她爲主,至於我,不是還有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