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久,從揚州來得那兩位便露出了馬腳。
地裡的活兒不幹,家務也不幫,日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全然不把自己當外人。我深感慶幸,幸虧沒把卿喬流產一事告知他們,否則,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卿喬於我,於華姨,都是從牴觸到接受,唯獨對雙娥、張真建,不論多久,都十分牴牾。這二人必可疑,卻苦於沒有證據,無從徹查。
“柳姑娘,聽聞萬紫千紅樓是天下第一教坊,你能不能帶我們去遊覽一番,見一見世面?我自來京都,還沒見過京都的富庶繁華呢!”雙娥眨着眼睛,大言不慚。
當初與卿喬相識,就約好一起來京都見世面,帶她去千紅樓裡散散步也有益於身心,夏日的千紅樓,蓮葉田田,錦鯉擺尾,別提別美了!
我將她倆扮成丫環,隨我一起遊園,清風過處,碧柳如煙,紫薇盛放,綠水瑩瑩。蓮池內,萬畝荷田在驕陽之下搖曳生姿,卿喬手搖絹扇,坐在池邊巨石上,靜美如畫。
日漸晌午,納涼亭外水簾悠悠,送出陣陣清爽,不久,忽有一隊衙役押着一個人經過,瞧背影,是林溪!
待我追上,衙役蠻橫的痛斥道:“鄭林溪寫詩譏諷當朝天子謀權篡位,狐媚惑主,還在背後議論天子、取笑天子,以下犯上,罪大惡極!”
林溪何時譏諷過當朝天子?難道是……那晚我們在後山說的話?可是當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啊!“諸位官差,這裡面一定有誤會!求你們放過他吧!”
衙役揮拳將我推倒在地,林溪一邊走,一邊朝我喊:“驀秋,你快回去吧!不要管我!”
那一夜在後山,我們是說過一句玩笑話,但當時明明沒有第三人在場啊!
我速速送走卿喬,又跑去向金花婆婆懇求準一天假,她一邊嗑着瓜子,一邊慢悠悠的答:“準你一天假?你已經請過好幾次假了!爲了準你的假,我可是得罪了所有人,你還想請假?你在此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還不懂這兒的規矩?”
之前,林溪時不時拿些東西來“孝敬”她,她才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我告假探視卿喬,此時林溪下獄,我又沒東西孝敬她,自然說破嘴也無用!
未幾,靈姒來了,她奉上一錠銀子,笑言:“金花婆婆日理萬機,席不暇暖,這點薄禮,是晚輩一點心意,望您笑納。”
佟金花見了白花花的銀子,喜上眉梢,直誇靈姒有眼色,我給靈姒的銀子,是供她抓藥的!
“姐姐,你就別管我了,救鄭林溪要緊!”
牢獄中,溪神色渙散,如霜打的茄子,一蹶不振。那首禁詩,正是在後山做得《以史爲鏡》。
天邊晴雨墨,地上百草興。
昔人早已去,今人只聞名。
百年江山短,一朝便易主。
欲令社稷久,當以得民心。
誅奸留忠骨,天道賜元機。
其中,“百年江山短,一朝便易主”一句,被告有暗諷陛下篡位之嫌,而那句爭帶屎盆子的玩笑話,也成了罪證。
“都怪我!若非我攛掇你作詩,也不會生出如此風波!到底是誰,偷聽我們的談話,惡意誣告?”
時間有限,出了牢房,我躲在階下默默垂泣。
須臾,一玉面公子經過,叫我若有冤屈,不妨直言,他自稱顧硯冰,平素最愛打抱不平,鋤強扶弱。
我將林溪被冤一事一五一十講明,心痛到無以復加,他聽後淡淡道:“這種案子,要麼朝中有人說情,要麼花重金撈出來,若都沒有,只能受皮肉之苦。在下有位世交在朝中謀職,或可一試。吉人自有天相,既無謀逆之心,說不定過幾天就放出來了呢!”
“果真?可是受人恩惠,豈能空口言謝……”
“這簡單啊,只要你將鄭林溪讓給我家公子,不就得了?”顧硯冰身後的侍童開口說。
啊?恍惚間以爲自己聽錯了,顧硯冰搖扇一笑,“他胡說呢,別聽他的。此案說難也難,說易也易,若已經立案,須找相應的官員撤銷立案,若還未立案,就應及時攔截,以免事情鬧大。”
“公子若能助小女子救出摯友,小女子定結草銜環、肝腦塗地!”
顧硯冰略一淺笑,一舉一動都極具雅緻之態,不知爲何,我隱隱覺得此人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哪裡奇怪……
幾日的功夫,溪就清減了許多,眸光一點一點暗黯淡下去,直至漆黑。
荒草萋萋的小路上,盡是齊腰高的野草,到底是誰偷聽了我們的談話?
驚惶之後,我故地重遊,回到那晚的山坡。
舉目四望,灌木叢生。若有人,必是躲在灌木之後,以樹做掩護。此處是土地,極易留下腳印,我繞山仔細排查,終在後坡發現一排腳印,其中一雙腳印正好在灌木樹下,陷得極深,應是久立於此所致。瞧樣式,這是一雙女鞋,落腳比對一下,竟比我還大出兩個鞋碼。普天之下,除了邱雯,誰有如此大的雙足?灌木枝上,還掛着一片小小的布絲,跟她前兩天穿得那身綠緞紅花裙一模一樣。放眼望去,久蕪館盡是粗布麻衣,誰有綾羅綢緞?那,一定是她,躲在此地偷聽我們講話,構陷林溪!
我就知道,她不會按兵束甲,之所以偃武息戈,只是在謀劃更大的陰謀!可是她爲何針對林溪? 林溪與之,無冤無仇!
日落,山下炊煙裊裊,路上,王媽媽見四下無人,拉我到一邊說:“柳小姐,你回去以後最好查看一下少了東西沒有,你們捱打那天,邱雯鬼鬼祟祟的溜進你的房間,過了好久纔出來,神色慌張的樣子,生怕被人瞧見似得。我懷疑其中有詐,你最好多加留意!”
回到房間,打開那隻小木盒,發現那張題有《以史爲鏡》的紅箋已不翼而飛。
是了,人家要誣告,自然人證物證俱全,那張紅箋,不正是證據?可是,紙上的字是我寫得,她恨我入骨,爲什麼不告我?以她那點伎倆,無力捅到縣衙,一定有人與之串謀,而那個人,意在林溪,不在我!
人無橫財不富,邱雯這次,必藉此狠狠發了一筆橫財!
翌日,尖銳的哨聲闖入清夢,我驚慌坐起,方憶及金花婆婆已准許我告假。門外,幾個人聚在一起,拈酸捏醋的罵我是蛀米大蟲,除了吃喝玩樂從不幹活。
靈姒朝我遞了個眼色,無語嘆息,你不過告了兩天假,就成了千古罪人,一個個吹鬍子瞪眼睛,恨不能生吞下你。
幾日後,顧硯冰來坊,他瞥見我粗糙乾枯的雙手,從袖中掏出一隻嵌珠小銀盒,說:“這是吐蕃進貢的犛油膏,用來擦手、擦臉,最管用的。高原人尚用此護膚,你手上的凍瘡,也能撫平。”
我縮回手,無功不受祿,他託人爲林溪求情,已是莫大的恩澤,我豈能再收人禮物?
“相逢即是緣,我感念你是重情重義之人,出手相助。這些銀子,是我一點心意,你收下吧!”
坊中素有重規,不許女眷中飽私囊,公子好意,奴婢心領。
“你當真不要?寧願食不果腹,也不要?”他一臉不可思議。
“不要就算了,人家柳姑娘這叫貧賤不能移!”他身後的侍童巧言開解,顧硯冰聽了,這才釋懷。“也罷!我只是憐惜你們受難,別無他意。”
撫着心愛的大聖遺音,我緩緩奏起小調《西洲曲》相謝,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詩中的幽幽思念,恰似對溪的期盼,只盼君早早歸來,與我戲於風。南風若有知,請將此夢吹入牢獄,我不敢做孟姜女哭長城,卻盼一片真心感天動地。溪,無論你是良是匪,我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