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停屍房中,淡淡的燈光搖曳明滅,從中央映照出來的影子拉到寧無憂眼前,似綽約又似清晰。影子隨着木梓衿的動作移動變化,寧無憂背對着她,卻能夠通過地上的影子推測出她的動作。
哪裡是腰,哪裡是手,哪裡是腿,她如何動作,在做什麼?他一時竟看得有些恍惚。回想起那日飛雪之中青竹傘下的人,再想想如今,當日潔淨如玉,而今日,這美玉,卻仿若是被仍舊了污墨泥潭之中。
他忍不住微微轉頭,試着用眼角的餘光去看她。只見她微微蹙眉,將什麼東西從屍體的胃中拿出來,放在油紙當中包裹好。那樣嫺熟的動作,那樣簡單利落的舉止,颯爽英氣,似乎就是一種天然不加掩飾的風流。
難怪八弟只是看她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個美人……他自詡眼光從未出錯過,卻發現,也許是自己看拙眼了。
她輕聲細語的吩咐着老仵作記屍單,聲音簡單話語清晰,邏輯清楚,絲毫不見混亂。等一切都做好之後,她將屍體的腹部縫好,將東西放回原處,關好箱子起身。將屍體擡回棺材之中。
“王爺。”她走到他身後,見他臉色不好,心頭還是有些忐忑的,生怕他一個憤怒就治了自己的罪,或者乾脆不給她重金獎賞了。
但是他沒有,只是背對着她,沉默不語,挺直的背脊微微地僵着。只是微微低頭,將暖爐擁在手中,廣袖輕垂,身姿清貴,也沒看她一眼,只是沉默地走了出去。
她無聲地跟上,儘量離他遠一些。自己身上已經沾了屍臭,怕是要被他嫌棄。
進入其他死者的房間,他沒有再跟着進去,而是進了大理寺的人安排的暖閣。她與老仵作一起,以同樣的方式驗完屍體之後,便去暖閣回話。
“梓衿,你好了啊?”見她進了暖閣,寧浚立刻丟下手中的茶盞,將她拉過去,“快來熏熏,聞聞這香氣,去去停屍房的惡臭!”
“多謝王爺。”她拿過寧浚遞過來的鼻菸壺,清晰馥郁的香氣縈繞鼻尖,總算是讓她心中沉鬱酸澀犯嘔的感覺舒緩了些。
“原來你也不喜歡那個味道啊?”寧浚見她使勁兒地嗅着香味,舒了一口氣,說道:“我見你面不改色的進去,對那惡臭沒反應,還以爲你喜歡呢!”
“王爺說笑了。”她將鼻菸壺還給寧浚,“沒人會喜歡那樣的氣味兒。”
坐在一旁的寧濤起身看着她,“如何,可有線索了?”
她立即將老仵作寫的驗屍單呈給了寧濤,寧濤一頁一頁翻開,點了點頭,“不錯,的確比其他仵作驗得細緻許多。”
“還有。”她從箱子裡拿出那幾包油紙,“這裡面是一些從屍體胃中取出的東西,勞煩王爺……”
“胃中?!”寧浚大驚失色,驚駭不已地看着她手中的油紙,“你……你、你竟然,剖屍?”
“是。”木梓衿淡然點頭,“若是王爺不想看,我就自己拿回去研究了。”
寧濤立刻對她揮手,“既然你自己能查出這東西是什麼,那就不必給我看了,你只需要將結果告訴我就好。”
她點點頭,又將油紙包好,放進箱子裡。
“哎呀,這裡也沒什麼好看的了。”寧浚一想到這裡的氣味和屍體,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原本跟着來,就是爲了接近木梓衿以及圖個新鮮的。可現在,實在沒了興致。
由於一行人並沒有帶馬車來,所以依舊徒步走路回去,一路上,木梓衿有意無意地避開寧無憂,儘量讓自己站在他的下風向,以免讓自己身上的屍氣被他聞到。
寧無憂抱着暖爐,一路上也若有似無地看着她,發現只要他一接近,她便立刻退開,或者有意無意地避讓。他與她而言,唯恐避之不及,而身旁的寧浚卻歡脫不已,一路上買了許多京城獨有的小玩意兒塞到她手裡,甚至還不停的美言誇讚,讓她考慮結案之後到自己府上去玩。
身後寧浚的身邊變得有些聒噪,他冷哼一聲,與寧濤並肩。
“爲了不打草驚蛇,我們的調查都是在暗中。”他對寧濤說道。
“五哥放心。”寧濤點頭,“我也辦過些案子,知道其中的關竅,木梓衿來京斷案的事情,我絕對半個字也沒說出去,八弟也不會。”
寧無憂微微點頭,看了看手中的暖爐,說道:“我這暖爐有些冷了,我先回府換一個。今晚木梓衿回去三人被割去腦袋的地方查看,你要去嗎?”
“其實那地方我和刑部大理寺的人查看過無數次了,根本沒有任何發現。”
“每個人看問題和事情的方式不一樣,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見慣了真槍實劍,遇到鬼神怕是會犯些糊塗。”寧無憂淡笑,“說不定木梓衿會有什麼發現呢?”
“也好。”寧濤點頭,“那我就先自己回府,晚上的時候再來找五哥。”
回到楚王府,木梓衿來不及多想,便向着自己的房間走去,想趕緊洗個澡,洗去身上的屍氣,再去和寧無憂談論今日驗屍的發現。
可她這樣的舉動,在寧無憂看來卻是在故意躲着他!從義莊出來起,她便這樣故意避開他,甚至對他視而不見!
“站住!”他沉聲叫住她。
木梓衿腳步停頓,連忙轉身面向他,只是依舊隔着些許距離,“王爺有何吩咐?”
“你今日……”他神色平淡,幾步走到她身前,看着她惑然不解地擡頭看着自己,原本想要質問她爲何突然對自己冷淡疏遠,可最終沒有問出口。
他是楚王,是曾經人人敬仰的王爺,爲什麼會對一個男人並不是太熟悉的男人產生這樣的感覺?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退後幾步,“你最好把自己身上的味道洗乾淨了再來見本王!”
她就知道!他定是嫌棄她觸碰過骯髒的屍體以及自己身上的惡臭。
她恭敬地點頭,應了之後,見他漠然轉身進了懿德堂,自己也立刻回到房間中,麻煩侍女準備熱水洗澡。
仔仔細細地洗過全身之後,再塗上口脂和潤顏膏,身上的屍氣便消失了,甚至還有些淡淡的清香。她換了乾淨的衣服,去了隔壁的懿德堂。
寧無憂房間內,已經換了火爐,火爐之中,銀碳燃燒氤氳出溫暖旖旎的暖氣,溫暖的燈光籠罩着房間。
她在門口輕輕地扣了門之後,聽到他的聲音才進去。
他已經換了一套衣服,褪下了厚重的裘衣,只穿着暖和的常服,玉冠束起的情絲放了下來,輕柔披肩,如墨暈散。見她進來,他半躺在軟榻上微微側身,面向着她。擡手指了指軟榻旁的凳子,示意她坐。
雖然是個王爺,可在他面前,有時候不需要太多的規矩。她按照他的意思坐下,看着此時神色慵懶隨意的他。
她將自己抄錄的屍單放在軟榻上。他已在她驗屍的時候得知頭顱被切下的方法,便沒再多看屍單。
她又將油紙拿出來,“這是從屍體胃中取出來的。”她打開一包油紙,見他沒有反對,遠遠地將油紙內的東西給她看,“三個人,死前所吃下的東西都不同,但是,我卻在他們三人的胃中都發現了這種東西的殘留物,我目前還不清楚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麼,需要王爺幫忙了。”
他即可讓納蘭賀將油紙內的東西拿出去檢查。想來楚王府中的能人異士不少,定然能夠得知那些無法及時消化的東西是何物。
很快,納蘭賀便將那油紙包裹的東西送了回來,對寧無憂說道:“王爺,剛纔將這東西給府中的大夫看了,大夫說,這是丹藥。”
“丹藥?”她將油紙拿過來,放在手中仔細查看,那東西形狀不規則,已經被胃液消化了一些,但丹藥之中,有時會用到各種藥物石膏,這些東西是很難消化的。
“從打開了死者的胃,通過他們胃中食物的消化情況,可退定這丹藥也許是他們在兩天之內服用的。”她說道。
“京中這幾年流行修道方術,宮中甚至修建了道觀,甚至還有西域藩國來的各種教派。”寧無憂微微蹙眉,似笑非笑,“這些年各國教派盛行,受到很多人推崇。各教教義方術,便在京城流行起來。如今,京城官員之中,怕是有不少官員信教吧。”
“信教?”她輕笑,“我娘說過,江湖上的大部分教派人物,都是江湖騙子,信不得的。”
“可有的人卻偏偏想通過修道信教什麼的可獲得長生青雲、榮華富貴。”他輕哂,轉頭對納蘭賀說道:“去讓大夫看看,這丹藥之中都有些什麼。”
納蘭賀立刻帶着那些丹藥的殘留離開。
室內溫暖如春,暖爐薰得人有些發熱,她身上出了些汗,臉也有些發紅。她擡手擦了擦汗,笑道:“看來,我也王爺想的是一樣的。”
“嗯。”他藉着軟榻上明亮的燈光看着她,本就察覺她身上出了些薄汗,見她擡手胡亂的擦去,下意識就想給她手絹擦擦。手剛剛摸到身上的手絹,突然又收了回去。“今夜辰時左右,去三個案發地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