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託

一夕風雲變幻,雖說昨夜風雨已經過去,可到底還有未解開的謎團縈繞在心頭。那本放在身上的手札,遲遲還未翻開新的一頁。

“謝長琳的事情,倒是給我提了個醒。”寧無憂忽然開口,深深地看着她,眼神決然。

“王爺想到了什麼線索?”她雙眼一亮,眉宇緩緩舒展。

他搖頭,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本王只是在想,你跟在我身邊,終究太危險。”他蹙眉,窗外幽暗的天光疏漏而來,將他的輪廓勾勒描繪得冷峻鋒利,“雖然暫時解決了傅樑宇對你的嫁禍與陷害,可……”他欲言又止。

“王爺擔心,我還會再遇到危險嗎?”她靠過去一些,與他直視。

他並沒有躲開她的眼神,沉默,卻是承認了。

“王爺的擔心,未嘗不可。”她輕輕地咬脣,“我從宜水鎮逃出來時,就已經危機四伏,若不是王爺收留我,我如今早已不知葬身何地。如今京城之中,恐怕早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的身份被拆穿,或許只是早晚和時機的問題。而我又是王爺的貼身侍女,早已處在風口浪尖上。”她握緊十指,指尖慢慢收攏,指甲輕輕地陷入掌心之中。

“真不知該拿你如何是好。”他無奈地喟嘆一聲,“若是將你留在蘇州,你又怪我不顧你自己的想法與自由,鑽暗渠也要逃出來。若是……若是本王,如今還想將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呢?”

“王爺想把我送到什麼地方去?”她豁然擡頭,不安又惶恐的看着他,“我走了,王爺要怎麼辦?你不查先皇去世的原因了嗎?”

他輕輕地摩挲着廣袖袖口,目光深遠,似看着窗外風景,又不知看向何處。

“你跟隨本王這麼久,難道以爲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本王會無動於衷嗎?”他淡淡一笑,前方皇城巍峨峭楞的輪廓慢慢浮現,如蟄伏的野獸起伏的脊背,神秘又壓抑。

“王爺打算要動手了嗎?”她心頭微微一驚,手心霎時微涼。

他沉默,只是輕輕地蹙了蹙眉,伸手過來,輕輕地摸了摸她的眉心,指尖輕輕舒展,“不要蹙眉,你畫眉的技術不好,蹙起來更難看了。”

她下意識又要蹙眉,可他指尖輕輕一捻,將她的眉頭舒展開。

“王爺……”

“你放心吧。”他勾脣一笑,“本王就算要動手,也必須出師有名才行,否則……”他眯了眯眼,狹長的眸中似透不進任何光芒。

否則如何,他沒再說下去,馬車緩緩停下,他起身下了車,趁着此時沒人,輕輕地攏了攏她單薄的衣裳,讓她回馬車上等他出來,略微交代了幾句之後,便進了宮。

她並沒有上馬車,依舊在建福門之前等他,遠遠地見一個個熟悉的身影進入宮門,忽然又見賢王寧浚從身旁走過,便準備與他說話。按照往日的情況來看,寧浚見到她一定會來寒暄說笑幾句,她剛擡頭,卻見他魂不守舍地從身前走過,神色黯然憔悴,臉色蒼白,原本挺直的脊樑似微微佝僂着,很是沉默地無聲離開了。

她怔了怔,心想,難道賢王殿下病了?

宮牆高危,肆虐了一夜的驟雨狂風絲毫未減退皇宮之中的氣派與威儀。

下朝之後,寧浚慢慢地朝太皇太妃所在的宮殿而去。半路之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身後的侍女立刻爲他撐傘,雨水淅瀝瀝落在雨傘之上,響起一片雜亂的水聲。

太皇太妃所住的宮殿較爲偏僻,越往裡走,也是草木森森,也越是見不到其餘地方巍峨的宮闕繁華的重樓。

宮女立即爲他開了宮殿的門,迎他走了進去。他穿過庭院,見庭院之內花草雜亂枯黃,不由得停住腳步。

“王爺。”宮女不解地站在她身後,艱難的爲她舉着傘。

“這宮裡草木枯成這樣,難道沒人打理嗎?”寧浚蹙眉,臉色陰霾沉沉,再環顧這宮殿之內,庭院深深,卻寥落寂寞,草木枯黃凋零,一片頹敗之象。若是平常人住了,恐怕都只會覺得森冷寂寞,何況太皇太妃,已經上了年紀。

他微微握緊拳頭,聽見宮女回道:“此處偏僻,內務府的人……很少來。”

“這後宮之中,雖說沒有當家做主的皇后,可太后也從來不管嗎?”他咬牙,眼中似佈滿血絲。

“太后……”宮女微微縮了縮肩膀,“太后……很少來看望太皇太妃的。”她慢慢走上前,低聲對寧浚說道:“王爺,太皇太妃似不怎麼喜歡太后。太后偶爾來一次,太皇太妃便會很是傷心憤怒。您也知道,先皇去世時,太后本應按先皇遺訓殉葬,那時太皇太妃也極力主張讓太后隨先皇入皇陵,還曾逼迫過太后……太后,恐怕對此事很是介懷……”

寧浚微微眯了眯眼,又問:“如今這宮裡還有多少人伺候着?”

“不多了,”宮女謹慎地答道:“自從……自從上次太后來過一回之後,太皇太妃不知爲何,便將一些宮女和其餘閒雜人都遣散了,只留了我們幾個貼身伺候多年的人。”

“太后與太皇太妃說了什麼嗎?”寧浚冷聲問,伸手摘了一片被雨水打落的枯黃樹葉,放在指尖輕輕捻着。

“奴婢不知道。”宮女搖頭。

“我記得,你叫素香,伺候母妃多年了吧?”

“是,”這名叫素香的宮女欠身點頭,“奴婢十五歲入宮,在宮裡伺候各宮主子多年了,是十年前跟的太皇太妃。”

“既如此,你應該瞭解這皇宮,母妃將你留在身邊不會有錯。”寧浚將碾碎的樹葉扔在地上,轉身朝寢殿之中走去,“若是伺候太皇太妃伺候得好,本王自有獎賞。”

“是。”素香寵辱不驚,沉穩地跟在寧浚身後,進了殿之後,纔將傘收好,交給另外一名宮女,待寧浚入了寢殿之後,便關上了殿門。

殿內燈火明亮,帷幔重重,輕垂在地,絲毫不動。門窗緊閉的宮殿之內只聽見他自己的腳步聲,還有從窗外傳來的輕微的風雨聲。

他慢慢走近寢殿,在簾外停了停,聽見帳簾之內有人走動的聲音,太皇太妃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是浚兒嗎?”

“是我,母妃。”寧浚側身站在簾外,輕聲說道。

“快進來。”太皇太妃連忙說道。

寧浚這才掀起帳簾,推門走了進去。太皇太妃的寢殿之中比殿外要溫暖許多,卻因爲長久的不開門窗而沉悶凝滯。他一走進去,便見太皇太妃歪斜着身體半躺在牀上,見他進來,似打算撐起身體起牀。

他大步走過去,半跪在牀前,輕輕地按住她,“母妃,您身體不適嗎?”他擔憂地看着太皇太妃,帳簾帷幔遮蔽燭火之光,緊閉的門窗也遮擋住原本幽暗的光線,晦明晦暗的牀上,太皇太妃不着妝容的臉色蒼白無神,只微微氤氳着淡淡霞錦簾輕輕地霞色,輕輕染在她臉上,將她憔悴的臉暈出淡淡紅色,略微乾澀的皮膚帶着紅暈,如一朵即將凋零的桃花,雖然依舊豔麗,花瓣卻乾癟不再飽滿。

太皇太妃雙眼有些溼潤,見他到來,便一直深深地看着他,“你終於來了。昨晚我一個人住在這寢殿裡,好生好怕。”

“母妃怕什麼?”寧浚輕聲問,口吻安慰輕柔。

太皇太妃立刻露出倉皇恐懼的神色,雙眼之中立刻盈滿了渾濁的淚水,“我夢見你父皇了。”她擡手擦淚,淚水卻依舊無法止住,寧浚連忙拿出手絹,輕柔地爲她慢慢地擦拭着。

“母妃是想父皇了嗎?”他聲音有些哽咽。

太皇太妃神色黯然,猛地伸手抓住她,“浚兒,母妃在這宮裡,就像等死一般。早知如此,當年,我就該隨你父皇一同離開。”

寧浚心頭大慟,連忙握住她的手,“母妃,你還有我呢,我一直陪着您呢。”

太皇太妃卻輕輕地搖頭,“浚兒,你不會怪母妃吧?若非母妃要求你如此,你定然……不輸當朝任何一個王爺……”

寧浚搖頭,釋然一笑,笑容如往常般輕鬆,“母妃是爲我好,再說,如此有何不好?我可快活了。”他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母妃不是想替我選王妃嗎?等我大婚之後,我爲母妃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孫兒。可好?”

太皇太妃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微笑着看着他。

“母妃。”寧浚微微蹙眉,這殿宇之內空氣沉悶死寂,又不點任何薰香,他忽然覺得胸口之中沉重凝滯,有些窒息。他起身,擔憂地看了太皇太妃一眼,“母妃,這殿宇之中太悶了,我將門窗打開吧。”

“不要打開!”太皇太妃立刻從牀上坐起來,倉皇驚慌的拉住他的手,“你過來,過來,我……我有東西要給你。”

寧浚只好又坐回牀上,見太皇太妃起身,慢慢地走到一處空空的角落停下,又拿出簪子輕輕地撬了幾下,那角落之中的一塊磚竟被揭開。他陡然一驚,連忙走過去。竟然見太皇太妃從裡面拿出一隻小箱子,她將箱子拿出來,把轉頭重新放好,絲毫看不出任何被撬過的痕跡。

太皇太妃將箱子打開,裡面竟放着兩張紙,一張普通的紙,紙上的墨跡被厚重火紅的硃砂掩蓋。

另外一張,是皇家才專用的絹帛。絹帛之上,凌亂厚重的硃砂如火,似烈火一般熊熊的燃燒着,猙獰又摧枯拉朽。

“來,”太皇太妃將那兩張東西遞給寧浚,“你收好。”

“這是……”寧浚認出那張絹帛,“這是皇兄駕崩之前,意識不清時畫的。”

“是。”太皇太妃輕輕點頭,“當時去侍疾過的人似乎都有這張絹帛,可大家,都以爲是先皇瘋了,才胡亂畫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寧浚蹙眉,低聲道:“難道……”

太皇太妃捂住他的嘴,神色淒涼哀痛,雙眼赤紅,盈着淚水,“這張絹帛很重要!關係到大成的存亡安寧,你要好好收管。”她緩緩地頓了頓:“這是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