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共死

夜半,兩人都安靜地沉睡。她睜開眼睛,轉頭看着他的睡顏。

這並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睡覺的模樣。南下回蘇州之時,他受傷,兩人便窩在一起。可那時他因爲受傷的原因,就算沉睡時,眉頭也緊緊地蹙在一起。她輕輕地撐起身來,接着黯淡的光線看着他此時毫無防備的睡顏,似帶着從不曾示人的柔軟與脆弱。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牀,披上外衣,出了房門。動作安靜的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牀上的寧無憂也沒被驚醒。

關上房門那一刻,她猛地鬆了一口氣。走廊之上吹着冷冷地夜風,她微微打了個激靈,拉緊外衣,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此時已經是四更天,天際微微泛白,光線卻很暗。

王府之中的燈大多還亮着,可道路昏暗。她小心翼翼的朝着自己想要去的方向走着,最終進了一處安靜的院子。

院子之中很安靜,只聽見樹木隨風搖曳的婆娑聲。她慢慢走到一處房門前,敲了門。

敲了許多次,房間之內纔有了動靜。房間裡的人,腳步很輕,幾步便到了門前開了門,房內的人保持着警惕戒備的姿態,等看清她的時候,又是一怔。愣了愣,窘迫不已地轉身將自己的衣裳穿好,又連忙將燈點燃,手足無措地看着木梓衿,“你……你怎麼?”

“納蘭先生,”木梓衿一步就跨進他的房間,絲毫沒有避諱如今是半夜三更,她一個女人只披着一件外衣,連頭髮都是散亂的,就這樣大大咧咧地進入了一個男人的房間。而且還是揹着寧無憂悄悄出來的。

納蘭賀緊張得臉色發白,朝着門外看了看,總覺得寧無憂的身影會在下一刻冷不丁地出現在門口。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木梓衿走到桌前的凳子上坐下,將外衣攏緊,擡頭看着他。

“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納蘭賀的惺忪睡意完全醒了。

“王爺什麼時候南下?”木梓衿問。

納蘭賀頓了頓,心頭沉了沉,“還未定。”

木梓衿眯着眼睛,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估計是什麼時候?”

納蘭賀退了一步,遲疑思索了會兒,“王爺並沒有告訴姑娘?”

木梓衿蹙眉,脣緊緊地抿着。

納蘭賀似明白了什麼,很是謙遜恭敬地向她行禮,“姑娘,既然王爺也不願意告訴你,那……我也不能告訴你。”他一副謙和恭遜的模樣,讓木梓衿頓時感到無力又憤然。

她咬着脣,手指輕輕地敲擊着桌面,“你們王爺讓你瞞着我?”

納蘭賀不語,依舊微笑着,惺忪的臉色淡然平靜,可那副樣子,猜也猜得出是什麼情況了。寧無憂,這是鐵了心要瞞着她。

“納蘭先生,”她站起身,纖細的身軀挺立着,直直地看着他,“那你可知,王爺此次南下,與上回南下平藩的不同?”

“知道。”納蘭賀臉色一凜,正色道:“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要與王爺同生共死的。”

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木梓衿抿脣,靜靜地看着他,既敬佩又慶幸。“你要和他同生共死,我何嘗不是?”她蹙眉,“我當初曾說,對他永不會有二心,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可如今在我心裡,他於我也一樣。他若是活着,那是我的人,他若是死了,也是我的鬼。我如今只想知道他何時南下,也並不強求什麼。難道納蘭先生也不願意告訴我?”

她聲音清晰有力,若磐石一般沉重堅定。納蘭賀有些發怔,藉着燈火看着她。夜深人靜,燈火搖曳,她以真實的容貌面對他,清秀明淨的容顏帶着英氣,韌如竹。

納蘭賀垂於身側的手慢慢地握緊,指尖骨節泛白。

今日聖旨降下來之前,寧無憂就吩咐過王府上上下下,不能將聖旨的事情告訴她。他對寧無憂忠心不二,從來沒有違逆過寧無憂,如今,竟生出幾分動搖之心。

木梓衿蹙眉,輕聲道:“從京城到雲南,平定叛軍,少說也會準備一段時間。”她側首,問:“王爺明天走?”

納蘭賀平靜地看着她,抿脣不語。

“後天?”木梓衿猜測,目光敏銳地看着他。

他依舊沉默,巋然不動地站立着。

“大後天?”木梓衿眯了眯眼,目光緊迫地看着他。

納蘭賀全身微微一僵,薄薄的脣抿得更緊,緊視她的眼睛微微下垂。

木梓衿鬆了一口氣,輕聲一笑,“看來是大後天了。”

納蘭賀有些無地自容,不知道自己哪裡露出了破綻,竟讓她看了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僵硬的肩膀也微微垮下去,輕聲道:“姑娘,我只希望,你不要成爲王爺的累贅和牽絆。”

木梓衿本打算轉身離去,突然聽到這樣一句,不由得停下腳步。她默然看他一眼,突然見他臉色一變,駭然驚怔如見鬼了般。

她全身一僵,呆怔地愣在原地,見地上一道身影緩緩從門外映進來,夜風輕拂,那人的身影清逸如雲,輕垂的柔軟廣袖,迎風不動。

她慢慢轉過身去,低着頭,沉默了片刻,才擡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寧無憂。

他面無表情,靜若沉淵的眸子看着她,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風,筆直而立。

敵不動我不動。木梓衿硬着頭皮站着,拿眼角的餘光去看納蘭賀,見他只微微慌亂了片刻,便雙手合攏行禮,靜靜地轉身進了臥房。

木梓衿一怔,無言地看着納蘭賀離開。她頓了頓,走出房間,將房門關上。

肩上微微一沉,帶着熟悉的氣息縈繞而來。寧無憂將手臂上的披風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挨近來,身上帶着夜風的涼,手指卻是溫暖的,將她的手輕輕地握住。

手上那盞宮燈隨風搖曳,朦朧如紗的燈光,將身旁一隅照亮。

“明日與我去薦福寺。”他帶着她緩緩走着,庭院深深,王府之內萬籟俱寂,四更多的天,天際泛着淡淡的青光,似有光掙扎着撕破陰沉的黑暗穿透而來。

“嗯。”她點頭,又說道:“王爺不準備南下嗎?”

他手指輕輕顫了顫,溫柔的呼吸似乎也微微凝了凝,“讓納蘭賀他們去安排,”他將她的手攏進自己的廣袖之中,輕輕地焐熱,“這兩天,只屬於你和我。”

她腳步一頓,莫名的酸澀霎時涌進眼眶,刺痛又灼熱。

“王爺,”她咬着脣,細碎晶白的牙齒印在紅脣之上,紅白相間,她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等你回來。”

他一愣,捧着她的臉,輕輕地執起她的下巴,略有些粗糲的手指輕輕地撫着她的眼睛。溫暖而輕薄的眼皮輕輕地顫抖着,柔軟的睫毛微微溼潤。

“好。”許久之後,他才輕輕地落下這句話,她睜開眼睛,卻來不及看清楚什麼,他的脣已經輕輕地落下來,印在她的眼皮上。

溫暖、輕柔、珍重、憐惜……

她睫毛顫抖着,沉悶不安的心忽然安靜下來。

晦明晦暗的燈光交織流轉,氤氳着曖昧。兩人在糾纏相融的光色之中,慢慢地走回住處。一路無言,唯有手中的宮燈明媚如初。

王府之內,已經有侍女與小廝起牀幹活,眯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寧無憂與木梓衿,趕緊退到一旁默不作聲的行禮,誰也不敢打擾。

連飄過水榭的風,都那麼的安靜輕柔。

兩人並沒有再回勤居所,而是回了懿德堂。上朝的時間已到,她爲他換上朝服。這是他在京城最後一次上朝,領了兵符和軍權之後,就要南下平叛。

朝服厚重逶迤,她整理的很認真,穿起來也很順手。他對着鏡子理了理衣裳之後,走到鏡臺前坐下,將梳子遞給她。

這不是她第一次爲他梳頭。回蘇州那段時間,他受傷時,也是她爲他梳頭。可那時沒有梳子,她不過用手指成梳,將他的頭髮攏好。

他的頭髮披散着,很長,很黑,不柔軟,也不硬。她慢慢梳理好之後,靈活地編盤,爲他戴上屬於楚王的發冠,再用金簪固定好。

“怎樣?”她看着鏡子,目光在鏡中與他交匯,兩人沉靜相識,似再也無法移開。

他挑眉,輕笑着,“還需要多加練習。”

她咬脣,輕聲嘟囔了幾句,將梳子放下,“那王爺就早點回來,這樣我纔有機會練習。”

他無聲一笑,突然聽到京城的晨鐘緩緩悠揚的敲響,滄桑的鐘聲沉重遼遠,他起身,帶着她一同出府。

依舊是那條道路,依舊是那輛馬車,晨曦薄霧,馬車轔轔。

到達宮門之後,她目送他入宮,如往常一般。她總是看着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而他從來都沒有回過頭。

正在她打算轉身時,她忽然見到他轉過身來,只快速地看了她一眼,又轉身而去。

那一眼太遠太快,她還沒有看清。可她依舊睜大了雙眼,似不甘心地靜靜地看着。

忽然有人靠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微微一驚,連忙轉身。

顧明朗高大的身軀佇立在身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顧將軍?”她蹙眉,退了一步。

顧明朗蹙眉成川,輕輕擡了擡眼,往她剛纔所看的方向看去,又輕聲道:“他何時南下?”

“後天。”她說道。

“竟這麼快?”顧明朗將眉頭蹙得更緊,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是啊,這麼快。”木梓衿喃喃地說着,似自言自語,“將軍覺得,這麼快的時間,能準備得萬無一失嗎?”

顧明朗默然不語,目光定在她身上,“既然他要走了,那你是如何考慮的?”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滴們,明天見。不知不覺,已經八十多萬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