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如夢

已經快到二更,京城街道之上空無一人。

縱橫的街道被黑夜所籠罩,偶爾只從遠處傳來星點微弱的燈光。萬家燈火在這黏稠寒冷的夜色之中,變得洗漱微弱。

木梓衿沿着街邊一直走,腳步匆忙,可心情卻平靜如水。

王府的燈光照亮半邊街道,光影將夜色之中的景物氤氳得清韻又似陳舊,如同一幅陳年的畫。

她漸漸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地上拉長,看見王府的燈光落在身上,映出她走動時匆忙的腳步。

她靠近時,門口已經沒了守衛。她叩響大門,敲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之中尤爲清晰響亮。

門內片刻之後傳來模糊的聲音,門房立即走了過來,快速的將大門開了一道縫,聲音從門縫之中傳出來,“誰?”

“是我,”木梓衿站在門縫之前,並未將披風之上的帽子摘掉,可大門之上,兩盞明亮如熾的宮燈將她的臉照得明淨清晰,門房立刻怔了怔,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紅……紅線姑娘……哦不,我應該是木姑娘,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木梓衿伸手推門,門房將大門打開,讓她進去。

大門關閉之後,木梓衿將頭上的帽子摘下,問:“王爺呢?”

門房估摸着此時的時辰,說道:“王爺恐怕歇下了。”他頓了頓,又說道:“昨天,還聽說姑娘是殺父的兇犯,府裡的人都惶惶不安的,可擔憂得不得了啊。”

玄關內燈光晦明,澹澹的燈光透過屏風,氤氳出悠然碧色。

她輕輕點頭,轉身往府內走。

“姑娘回來就不走了吧?”門房將門關牢,插上好幾道銷,又說道:“如今這王府,怕是隻能進,不能出了。”

木梓衿腳步一頓,回頭看着他,若有所思。

門房輕輕地嘆口氣,簡單地說了那日寧無憂回來時的情形。她點頭,回憶起剛纔入府時,並沒有什麼異狀,心裡還有些發憷。

“我知道了,”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我不會離開了。”

她的話音落下,門房依稀聽着,見她身影決然。

庭院悠然,疏影清斜,清風徐來,帶着熟悉的氣息。她上了水榭遊廊,水榭之下波光粼粼,瀲灩水面倒映着王府亭臺樓閣綽約的輪廓,些許燈火闌珊,在水面氤氳渲染。

水面之上清風徐徐,空寂無人。她擡頭看着幾盞被風吹得搖擺的宮燈,微微一笑。

這些燈火,依舊明亮,打從她進入王府起,就沒有變過。

懿德堂內,溫柔的燈光疏漏過橫斜清影,斑駁映出,落在她身上。

寧無憂一席白衣,柔軟寬大,清袖隨風,靜靜地坐在案几前。她站在門外,依舊可以看清楚,琉璃燈盞之下,空無一物的案几上,只放着一個杯盞,一個酒壺。

偶爾傳來細微的水聲,寧無憂斟酒,酒水聲徜徉輕柔,她聞到淡淡的酒香,沉醉。

不由得蹙眉,一時停在門口。寧無憂很少喝酒,或者說,從她跟隨他以來,就沒有見過他喝酒。哪怕人生最失意最低谷的時候,他也不過是兩袖清風,泰然坐看風起雲涌,卻從來沒有以酒消愁過。

他端起酒杯,就像平時喝茶一樣品嚐,然後將杯盞放下,再斟一杯酒。

她輕輕呼吸着,斂衽行禮,低聲說道:“木梓衿深夜求見……”

斟酒的聲音倏然停下,房間之內似乎凝滯了一般。片刻之後,她聽見起身走動的聲音。

他快速走到她身邊,站在門內看着她,綽約朦朧的燈光,交纏在兩人身上,如千絲萬縷,交錯纏綿。

他似沉吟思索了片刻,才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她,還有些遲疑猶豫,直到碰觸到她的手指,他的力道猛地收緊,甚至輕輕地顫着。

他的手依舊溫暖寬厚,他遲鈍地察覺出她的手冰涼,指尖的涼意透進心底,將他內心燥熱煩悶的酒意稍稍驅散了些。他將她拉近一些,輕笑道:“我想我或許醉了,所以纔會看見你。”

她的心微微一頓,瞬間涌上些許苦澀和酸悶。她任由心怦然的跳動着,被溫暖包圍縈繞。她抿脣,輕笑着,“我也以爲自己尚在夢裡。”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王爺,你終於回來了。”

他緊繃的下頜和緊抿的脣緩緩放鬆,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帶進屋裡。屋內侍候的侍女見狀識趣的退下,只留他們兩人。她環顧着這熟悉的房間,似乎空了不少,平時辦公的奏書和事物,都沒有了。

如此也好。

他帶着她到軟榻前坐下,爲她褪下身上的披風,放到一旁。擡手給她攏了攏被夜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頭髮,最後手指落在她冰涼的臉上。

他說:“跟我來。”他帶着她進入臥房,她略微遲疑,跟上他。

臥房內已經準備好他入睡前的洗漱用品,空氣裡氤氳着淡淡的皁角香味。他將她帶到櫃檯前坐下,輕輕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櫃檯上多了一面鏡子,還有一個妝奩。她伸手摸了摸,在鏡中看着他,不經意間,兩人的眼眸在鏡中相撞,竟再也移不開。

他輕輕一笑,伸手將她頭上的簪子抽了,滿頭柔軟的青絲撲泄而下,他輕輕地用手捧住,猶如捧着一團柔軟輕透的雲。

他伸手拿了木梳,順着髮根到髮梢,輕柔地爲她梳頭。她面對着鏡子,燈火在鏡面反射出晶瑩潤澤的光,將她的雙眸照得明湛淨透,彷彿能夠洞穿一切,又彷彿可以吸引時間一切神秘。

他輕輕地攏着她的頭髮,“在去蘇州的時候,我就想這樣對你。”他放下梳子,並沒有再將她的頭髮綰好,而是任由絲髮披散兩肩,他用手輕輕地撫摸着,動作輕柔得讓人陶醉。

“我也爲王爺梳過頭,”她說。

“嗯,”他勾脣,“可惜梳得不好,總是扯斷我的頭髮。”

她抿脣,與他相視一笑。他轉身,從一旁端來熱水,將毛巾浸溼了,擰乾。

一手執起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輕輕地擡起。他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半張半合的雙眸迷離沉醉得似酒一樣,勾人心魄般。他用手輕輕地摸了摸,感覺到她輕輕顫抖的睫毛。

他最喜歡看她的脣,精細的輪廓,好看的顏色。尤其是她輕輕咬脣時,晶細的牙齒在紅脣上壓出柔軟的牙印,脣齒相映,紅白相間,是最誘人的動作。可他不會告訴她,他到底有多喜歡。

她此時也因爲些許緊張,輕輕地下意識咬脣。他輕笑,拿起毛巾爲她擦臉。

溫熱溼潤的毛巾輕輕地擦過,慢慢地將覆在臉上的黃粉擦拭掉,露出她本來的膚色。

猶如明珠褪去蒙塵,猶如洗淨鉛華,又宛如浮雲散去,霽月破雲而開。那白皙細膩的膚色,明媚奪目得如素光之中,悄然盛放的花蕊。

他細細地端詳着她本來的容貌,輕輕地撫過她輕蹙的兩彎細眉,雋秀的眉毛如雲海之上浮現的山巒黛色,再不是那兩道故意勾畫耷拉着的倒八字眉。

他從妝奩中取出一盒潤顏霜,輕輕地點在她的臉上,慢慢地爲她暈開。動作輕柔而緩慢,修長的手指輕輕地顫抖着,每一次親密觸碰,都在兩人心頭怦然跳動。呼吸交融纏繞,都是彼此的氣息。

“我時常在想,若是你真實的容貌,只有我一人看就好了。”他深深地看着她,喃喃地說道。

她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忽然不習慣。她微微頷首,蹙眉,“其實我心裡盼着王爺回來,可是又不希望王爺回來。”

他握住她的肩膀,力道稍微緊了緊,將她轉過身來,直視着她,“你知道我爲何要回來嗎?”

她側首看着他,有些許疑惑,卻是沉默。

他與她並肩坐下,目光銳利凝肅,有片刻沉默。他握住她的手指,輕輕地一一撫過。

“王爺若是不回京,或許不至於如此被動。”她任由他把玩着自己的手,輕聲說道:“這些年,王爺自己擴張的勢力,或許足以和朝廷抗衡。如今各節度使遠離京城,朝廷並不好控制。而此時北方和西方諸國,正值秋冬物資匱乏之時,時不時會南下騷擾邊境,雖然都是些散兵,但是若是在平時,朝廷只要派兵鎮壓就好。可如今若是王爺揭竿而起,朝廷怕是無瑕對付,總會顧慮諸國趁虛而入。所以朝廷此時左右爲難,舉棋不定,正是王爺最好的時機。”

他輕聲一笑,緊了緊捏住她的手指,他看進她的目光之中,在她眼中看見平靜,還有比平常普通的女人更加遼闊的深遠。他伸手攏住她的肩膀,“若是我背上千古罵名,成了大成的反賊,你會如天下人那般看我?”

她挑眉,有些詫異地看着他,“罵名?”她勾脣,“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若是王爺……若是王爺勝,將來的名聲,便由王爺自己書寫。”她眸色明亮,清湛透徹,“何況,天下人如何看,與我何干?”

他笑出聲,笑聲爽透清晰,輕輕搖了搖頭,他才輕聲說道:“情勢的確如你說的那般,自從那年平定雲南王一役之後,我便知道,終有一日,會是如今這樣的境遇。”

他蹙眉,目光靜若沉淵,輕聲道:“當時我重傷清醒之後,便開始籌謀。其一,是真怕皇兄忌憚我……若是皇兄真的要除掉我,我不知該反抗還是束手就擒纔好。其二,”他頓了頓,“可若不是皇兄要除了我,那麼朝廷之中便是出現了隱患。我當初所做的一切,便是未雨綢繆。”

“既然如此,王爺爲什麼還要回來?”她聲音很低。

他沉默,靜靜地看着她的頭髮,絲絲柔軟的青絲輕柔的在他手中,他微微輕嘆,“其一,在反與不反之間,我從未想過前者。”他蹙眉成川,聲音低沉,“覆滅如今的大成江山,並不是我的初衷。寧式百餘年的心血,大成萬里山河,並不能因爲我的一念之間,而血流成河、滿目瘡痍。”他微微眯了眯眼,燈光在他眼下覆上淡淡的陰翳,“我更沒有那個精力和閒心……與其舉兵而起,成天籌謀算計,我更喜歡和你過些清閒的日子。其實,我只是一個沒什麼追求的王爺。”

她心中倏然涌起暖流,蔓延到四肢百骸,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這幾天的更新會有些少。感謝一路追隨此文的讀者們!真的很感恩,你們只要在我評論中出現過,我一定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此文已經接近尾聲,其實有聰明的讀者或許已經猜到整個故事的結局了。

若是嫌更得慢,可以等大結局再來看。

另外,你們希望木木和王爺的兒子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