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音依舊

懿德堂之內,寧無憂正半躺在軟榻之上,隨意披了張薄毯,在燈下看書。似乎是剛出浴,中衣輕解,墨發用一根銀帶隨意綁在肩後。見她進來,放下手中的書,擡眼看着她。

“王爺,”她沒有靠近,離他較遠,站在一處較爲昏暗的地方。若是沒猜錯的話,寧無憂也許會嫌棄她剛從屍體堆中回來,渾身又髒又臭,說不定會先讓她去洗澡。

然而並沒有,他擡手指了指放在案几上的一碗黑乎乎的藥湯,說道:“先喝了。”

她走過去,端起那碗湯藥聞了聞,辨認出那是闢穢湯的一種,便喝了下去。忍住口中的苦澀,她心頭暗歎,他還是嫌棄自己身上有屍臭的,要不然,怎麼會第一時間讓她先喝闢穢湯,恐怕是擔心自己身上的屍氣傳染給他吧?

剛纔回來的路上,她還在想,要不要把身上的輕裘還給他,畢竟夜晚更深露重,城郊更是露寒霧涼,他將自己的輕裘給她,也算是體貼。可如今,想一想,還是將輕裘洗乾淨了,消了毒再給他吧。

一口氣喝完闢穢湯之後,她擡手用袖子擦嘴,還爲擦到,身後遞過來一張乾淨潔白的手絹,手絹質地柔軟、絲滑,燈火之下,交縱的紋理細膩清晰。只有上好的絲綢才能在光下,浮出這樣華麗的暗紋。

她的手頓住,擡頭與他對視,果然發現他眼中透着幾分惱怒,又聽他道:“你好歹是個女人,總得講究些吧?用袖子擦嘴,這是小孩子纔有的陋習。”

她放下手,想要說,用絲絹擦嘴,暴殄天物!但是不想和他爭論,便拿過絲絹擦嘴。擦了之後,絲絹弄髒,肯定是不能還給他了,便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自己的袖中,等改天和輕裘一起洗乾淨了還給他。

他脣角浮出若隱似現的笑紋,看着她將絲絹放入袖中之後,又坐在了軟榻上,問道:“有何發現?”

“他們是中了鶴頂紅的毒而死。”她說道。

“鶴頂紅?”他微微挑眉,脣角的笑意越發明顯,“大成國對這類劇毒的藥物有命令的規定,凡是購買,必須限制分量、次數,且還要登記在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能夠買得到的。連藥鋪想要購買此類劇□□物入藥,其過程也是相當的嚴苛。大成國中,能得到這麼大分量的鶴頂紅的人,怕是不多啊。”

“這樣不就更好調查?”她想了想,說道:“顧將軍還說,這是宮廷禁藥。”

“顧將軍?”他眉頭一蹙,臉色沉冷下來。

她只好將自己出城的經過講了一遍,並沒有特意隱瞞什麼。他靜靜聽着,神色淡漠如霜,不見絲毫漣漪。燈下陰翳之中,那雙靜若寒淵的眸漆黑難辨,不知是什麼情緒。

只是很快,他又問道:“還有其他發現嗎?”

她從懷中拿出兩團包裹好的紙,展開,放在軟榻上的小桌上。她拿起紙中的玉石,“我發現了這個玉石。”

他微微垂眸看了看。她將手遞到他眼前,說道:“王爺,我從小沒見過什麼玉石玩器,連銀子都見得少,不知道這玉石是什麼材質。”

他很是戒備地看着被她細細的兩根手指捻住的一枚小小的玉石,玉石材質通透潤澤,光滑明淨,不含雜質,紋理清晰雅緻。只是簡單地雕鏤了一個花式的空,用來方便穿瓔珞或者繩子的。

“王爺看看吧。”她說道。

他卻並沒有去接那枚玉石,目光微微瞟過她微垂的雙眸,她眼中的狡黠和小小的算計根本就瞞不住他的眼睛。這麼好心殷勤地給他看玉石,這玉石,怕是從屍體的口中或者腸胃之中翻出來的吧?

她這是想故意噁心他。

他抓住她的手,就着她的手查看玉石,慢慢地牽引着她的手放到燈光下,說道:“凡是玉石,都有它獨特的紋理、材質、產地,連出自那個市坊,雕鏤加工的技藝都可成爲追查的依據。”

她覺得他那雙好看的手溫暖又寬厚,一時間腦袋被他這突然的舉動衝得有些混亂,連他說了什麼都沒聽得太清楚。等他說完之後,才遲鈍地點點頭,“王爺說的是,我正是猜想,這許是死者臨死之前,從兇手身上弄下來,故意吞進肚子中的。”

他突然鬆口,冷哼一聲。就知道她不壞好意。這玉石,果然是從屍體肚子裡翻出來的。

她連忙將玉石放下,“追查出這玉石出自哪裡,便可猜出有嫌疑的兇手了。”又把另外的紙團包裹着的玉片拿出來,說道:“還發現了這個。”

“撥子?”

“撥子?”她疑惑,“這是做什麼用的?”

“曲項琵琶用撥子彈奏,”他就這她的手看着那薄薄的玉片撥子,回憶道:“孫婉那日在紫蘭殿行宮彈奏時,便是用的這片撥子。”

她的手一頓,立即將那撥子拿在眼前查看,“這撥子上還刻着字,是個‘璘’字。”又思索了會兒,說道:“可孫婉的撥子,怎麼會在一個乞丐的屍體上?”

“戶部那些人將屍體混亂隨意丟棄掩埋,也說不準是那時候掉在那乞丐身上的。”

“不對。”她立刻否認,“從那乞丐屍體的腐爛程度來看,怎麼說也是死了十天半月了,與孫婉的屍體,不是同一批,應該不會放在一起。”她又回想自己挖屍時的過程,說道:“孫婉的屍體與那乞丐的屍體,還是有一些距離的,那這玉片,難道是自己跑到乞丐的屍體上的?”

他輕嘆口氣,“此事慢慢來,也不急於一時。今夜已經很晚了,還是趕緊去睡覺吧。”

她立即從善如流地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房間之中,照舊拿出手札,將今日查獲的線索一一記錄下,簡單地洗漱了之後,便立刻補覺。

次日起了一大早,在臉上塗了黃粉,勾了眉眼,便匆匆去見寧無憂。

他已準備上朝,身邊帶着一個小官宦,看來是不準備帶她入宮去了。

“今日你恐怕有事要忙。”他見她過去,輕聲說道,“便不帶你入宮了。”

“謝王爺。”她欠身行禮,“我正想去義莊和孫婉所在的教坊看看。”想要知道孫婉死亡和消失的原因,便要調查她近段時間,尤其是入京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接觸了哪些人。

“去吧。”他輕輕地擡了擡手,想了想,又給了她一支銀質精細的筆,招了招手,示意她走進一些。

她上前,靠近他,只覺得他身上似木非木的氣息清冽好聞。

“這東西雖然看似如一支筆,但實際是煙花筒。”他用手指了指筆末,說道:“若是出了意外,將末端朝下,拉下筆尖,便可有煙火昇天,五里之內,被我的人看見的話,便及時趕到救你。”

這是在保護她的安全了。她立即將那支筆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放進懷中,“謝王爺賞賜。”

“嗯。”他轉身,由小宦官扶着上了馬車,車內傳來他“出發”的聲音,馬車轔轔平穩離開王府,她目送他離去,才悄悄出了王府。

清晨的京城,千家萬戶次第而開,安靜的街道漸漸熱鬧起來,酒肆攤販麪館茶鋪,統統鬧騰起來。道路兩邊擺好了桌椅竈火,各式各樣的早點食物開始經營起來。

她走到街道上,聞着品類繁多的食物香氣,肚子便不爭氣的響了起來。

以往在宜水鎮時,不敢亂花錢,雖然每天早上都被大街上的食物香味給誘惑醒,但是她依舊會起來自己燒水煮麪,一碗給自己,一碗給父親。

母親離去之後,吃得最奢侈的一餐,便是攢了錢,買了一張油汪汪金黃的夾着火腿與蛋的煎餅。熱氣騰騰,油香撲鼻,用油紙包了,輕輕地吹吹,等冷一些了,便輕輕地咬一口。一張比她臉大的煎餅,她可以從早上吃到晚上。

大成國經濟繁榮,在百姓的吃食中可見一斑。光是她現在走過的這條街,麪食類的店鋪,就不知道有多少家。

對於麪粉製成的食物,大成人統統成爲“餅”,烤制而成的,叫做烤餅。用水煮的,叫做湯餅,也就是麪條。煎炸而成的,就是煎餅,蒸熟的就叫做蒸餅。

如今做了楚王府的小女官,她倒是有錢了,摸了摸懷中的幾文錢,她找了一家店鋪坐下,熱情的老闆立即上前殷勤地將她面前的桌子擦乾淨,連聲問她想要吃什麼。

她點了一碗湯餅,還有一根油炸檜①,便坐在凳子上等。

對面有家住戶,小孩子騎着木馬在街旁玩耍,身後跟着一位年輕少婦,正拿着篦子着孩子梳頭,那孩子玩得起興,只顧着晃着身下的木馬,偏着頭躲着少婦手中的篦子,癟着嘴不肯梳頭。少婦溫柔含笑着,寵溺輕聲地哄着,那小孩才勉強忍住不動。

木梓衿靜靜地看着,心底有些羨慕。

少婦起身時看見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孩子玩心大,不老實,讓人見笑了。”

木梓衿看了看那騎木馬的孩子,長得玉雪可愛、粉雕玉琢,心裡也喜愛得緊,笑了笑,說道:“我小時候也這樣。”

少婦笑了笑,又細心地給她的孩子梳頭。木梓衿卻不由得溼了眼眶。在她小時候,也是這樣被父母親捧在手心裡,細心溫柔的呵護憐愛。

母親最喜歡給她梳頭,哪怕只是梳成男孩兒那樣簡單的樣式,以至於她在十歲的時候還不會自己梳頭。雖然她對美不怎麼追求,可總是有愛美之心的。母親給她梳了頭,她還會嫌棄。但母親總笑着爲她再梳一遍,直到她滿意爲止。

如今回想起來,遠去的記憶歷歷在目,糾纏的思念在她心頭交織攪動,讓她心神不寧,許久都難以平靜。她慢慢低頭,不想讓人看見她的淚水,卻在低頭時看見那小孩兒騎着木馬跑到了自己腿邊。她輕輕一笑,摸了摸她的臉,用手指替她擦了擦嘴邊的雞蛋羹。

那少婦有些尷尬,連忙將自己的孩子抱走了。

①油炸檜:油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