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雖明星璀璨,但皓月卻朦朧於烏雲之後,很是有幾分蕭索意味。
徐岫閉着雙目躺在冰冷的巨石上,衣袍微微撩起,只剩下一雙赤足浸在池中,泛起水色,透出冷冷的光澤來。
他睡得很熟,身形卻分毫未動,遠遠看去,像是攀折於岩石之上,而不遠處,還放着他的鞋襪。
惡屍走得很快,他實在是很不耐煩鳳凰女的吵嚷聲,多話的女人跟多嘴的男人都特別的煩人。然後惡屍停在了徐岫面前,他忽然覺得很有意思,因爲他雖然看不見,卻清清楚楚的明白,面前這個男人是望天機,那個冰冷而威嚴的望天機。
而他現在正毫無防備的沉睡在自己面前。
這讓惡屍覺得自己像是得到了什麼別人不知道的寶物一樣,整個人都近乎愉悅了起來。他並不喜歡望天機,但這不妨礙他高興;他雖然不屑於弱者,卻明白實力並不只決斷於力量……只有惡屍自己知道,他是隱隱忌憚着望天機的。
望天機的實力與他相比堪稱以卵擊石,但這世上若只看拳頭說話,那智者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惡屍聽過望天機的聲音,他的聲音是清冷的,就像這滿池的水,涼透入骨;但他的聲音也可以變得很溫柔,溫柔的像是未曾斷絕的水流,彷彿只要他願意,便能僞裝成任何樣子,但總歸不會是失控的。
就像師兄,也不像師兄。
師兄要比他更溫和一些,也藏得更深一些。
惡屍半蹲下身,伸手在水中撈住瞭望天機的腳踝,手握上去的那一刻,險些冷得拋開來,活像是握住了塊玄冰一樣。惡屍摩挲了一會兒望天機的腳踝,然後鬆開了手,不聲不響的站了起來,這時候他的手已經再沒有一點水漬了。
大概是純粹的執念,看得要遠比本我更透徹一些。
惡屍生起了一種濃重的倦怠感,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尋找理由讓自己在這三千世界裡走下去,這些年來,若不是師兄的死亡推動,自己恐怕早早就回歸本我了。可如今,兇手與同謀皆死了,煌光沾血也用殊明妙華的血洗乾淨了,欠殊明妙華的九十九天境也已經毀了,還有什麼值得做的呢?
這個世界無聊透頂,可惡屍還是不想回去,他是愛意與仇恨並着貪婪的結合體,這世上如果有什麼東西他得不到的,便一定要拿到,即便拿不到,也要多多少少分到一些。這漫長的百年之中,他也曾看過凡間夫妻與雙修伴侶之間的反目成仇或是白頭偕老,無論哪一種,都令惡屍感到厭倦。
他也一遍遍的審視過自己心中的師兄,明白至極,他愛得是這個男人的風骨,冷靜,溫柔,優雅。如果師兄不是在這恰好的時間逝去,當歲月磨褪去他的這層表面,那自己自然也就不愛了。他雖然滋生於對師兄的輕微愛意,但這愛意瘋長的速度也止於親眼窺見師兄死亡的那一日,所以惡屍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這股愛涌退的多麼厲害,只剩下執念。
永永遠遠,一往無前的只喜歡一個人,是很難的。
但是當一個人死去了,那覺得他好,便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不會再反反覆覆想起他的錯誤與不好,歲月洗練之後,一層層反覆的篩磨,就只剩下自己所希望所喜歡的那個人了,沒有自我的顏色聲容,卻是自己心中最完美的那個人。
惡屍閉着眼睛笑了笑,忽就覺得一身輕鬆了起來:這世上,唯獨我沒有牽掛,也沒有姓名,永生永世,心中只有師兄,我曾經愛過,也將永永遠遠愛着這個人,直至消散。
我生存的一切意義,只是爲了他。
然後惡屍就如來時一般,輕然無聲的離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徐岫是被哭泣着的瓊蘿推醒的,小姑娘淚眼汪汪的看着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不時打着嗝,說話都說不順溜,小手直指着忽然白光大盛的後山冰洞。
不同於瓊蘿的害怕,徐岫卻是滿面喜色,因爲這場景他再熟悉不過了,這是善惡雙歸本我,用不了多久,白將離就要醒了。
他連鞋襪都來不及穿回,便急急帶着瓊蘿一同去了後山,鳳凰女早在那兒了,只是被攔在結界之外,滿面憤懣;而瓊蘿不敢進去,徐岫心裡一跳,試着伸出手去,卻很快便被吸進結界之內。時間不多,徐岫直接跑過漫長的甬道,走到了中心處,那一方冰室已經被雕鑿成了臥房一般,再不見冰棱雪柱,而中心有一張冰牀,上面躺着兩個人,最外頭的眉眼上掛着霜雪,墨發如洗,正是白將離。
徐岫抖了抖,幾乎軟下身體去,眼淚忍不住一滴滴落下來,勉強扶住旁邊的冰牆,被冷得腦子一清,方纔回過神來。
白君歡站在牀邊不遠處,脣色發白,面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看起來虛弱至極;而惡屍已經身消形散,幾乎看不出原先面貌了。他們兩人心口都析出一條透徹晶瑩的光線來連着白將離,惡屍那處尤爲濃重,也由此,他的身形消散的極快,不一會兒,便徹底沒入了白將離的身軀之中。
白君歡似乎在強行忍耐着什麼一樣,近乎祈求的轉過頭來看着徐岫,輕聲說道:“你抱抱我,好不好。”他看起來虛弱至極,叫人不忍心拒絕。
於是徐岫便走過去,他還剛剛伸出手去,白君歡就立刻倒在他懷裡,依偎在他肩膀上,兩個人都坐到在地面上。徐岫抱着白君歡的時候,才發覺他全身冷的驚人,而身形卻愈發透明瞭許多,系在他心口的那條光線,更是純粹濃郁了幾分。
“我要死了。”白君歡閉了閉眼,“惡屍說我有了執念,是不肯死的。他說對了。”他臉上露出很濃重的苦澀笑意來,看得叫人心裡難受,徐岫將他摟在懷裡,有些難過,卻不知該怎麼安慰白君歡,因爲一旦迴歸成白將離,他們的意識皆會被抹消,說是死了也是對的。
“我不想死。”白君歡將頭埋在徐岫懷中,然後說道,“可我知道,你是希望本尊活過來的。”
“你待我好,全是因爲他,對麼。”
徐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伸手摸上了白君歡的面孔,點了點頭。
這最後一刻,即便真話再傷人,他也不願意騙白君歡。
“可是,我從未把你當做他。”徐岫伸手撫過白君歡的後腦處,將那方白布慢慢的解了下來,直直的看着白君歡空洞的眼眶。那模樣很可怖,可徐岫一點也沒有被嚇到,只是慢慢流下眼淚來,“我待你好,是因爲他,也不全是因爲他。後來,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只對我一個人嗎?”白君歡順從的靠在徐岫懷中,輕聲問道。
“是,只對你一個人。”徐岫忍不住哭了出來,原先的喜悅心情蕩然無存。
頃刻之間,白君歡在他懷中盡數消散,猛然乍開的無數光點縈繞了徐岫一會,齊齊涌進了白將離的身體裡。徐岫撲到牀前,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疼,眼淚一點點打溼了羽裳,有幾滴落在病牀上,很快就化作了冰粒。
有那麼一瞬間,徐岫覺得心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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