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莊舊址,太陽漸落,姬天血眺望着窗外慢慢地改變着形狀的雲朵,因爲照進來的陽光而瞇起的眼睛,正仰望着染成橘色的夏季天空。
兩人都一語不發。白庸雖然也覺得跟姬天血說話很有趣味,不過像這個樣子,靜靜地望着相同景色的時光也有異樣的感觸。
倘若,時間就這樣子停止流動就好了。
然而,時光就如同天上雲朵,不斷地流逝而去。
姬天血沒有觸碰屋裡任何東西,她只是看着,從不伸手去碰,也不發表任何的懷舊言語,只有偶爾在那對清澈的淡色眼瞳中,能見到一絲轉瞬即逝的懷念情緒。
“如果說家的話,到底哪裡算我的家呢?童年記憶早已模糊的這裡?記憶深刻的魔梟總舵?還是平靜的沉舟庵呢?”
白庸覺得這問題十分棘手,不好問答,糊弄道:“如果是江湖兒女,應該是四海爲家,處處爲家。如果是佛門,那麼就是空門,四處皆爲家,唯有彼岸是家。”
“可是這些話我不愛聽,也不想聽。”
姬天血的身影在夕陽映照下顯得有些落寞,但並不軟弱,一條馬尾辮隨風飄揚,自有無端風采。
白庸沒有做任何行動,也沒有再說話,因爲他知道,姬天血並不是一個需要依靠男人胸懷,傾訴柔腸的女子。
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有過與人結伴而行,卻從沒有依靠過別人,向來是孑然一身,曾經迷惘過,失意過,也曾頓悟瞭然,但如今都放下了。
站在湖邊,炎炎的夏,彷彿只剩下了蓮的清涼,窗下的荷塘清幽寧靜,荷花宮樣美人妝,荷葉臨風翠作裳。
姬天血彎下腰,掬一捧清水在手:“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
她先是深沉地呢喃了一番,隨即哂笑一聲,一揮手,將手上水珠盡數甩去,轉身離開道:“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白庸搖搖頭,也不知道該感嘆些什麼,只能跟了上去。
剛回到水月居,就見到一條熟悉的人影,卻是門中長輩,妙音師姑。旁邊冼凡心與俞子期兩人規規矩矩的站着。
師姑來這做什麼,總不可能是來參與正魔之爭的吧?白庸清楚記得,對方可是極度厭惡鬥爭,一身所學都是養生的大道,些許術法也只是爲了自保。
難道是爲了見我師尊?他滿腹壞意的笑着。
忽然察覺對方注意到自己,正要轉移目光,連忙收斂笑容,目不斜視,做出正人君子的模樣,此招正是白家不傳秘技——君子正相。
但是,妙音師傅眯起眼睛,皺了皺眉頭,隨即一彈指,飛出一道光球,白庸不敢躲,乖乖讓光球打中。
“哎呀,師姑您這見面禮也盛大了點吧,弟子有些受寵若驚。”
“哼,你小子什麼心思我會不清楚?擺出那副模樣,一看就知道心中有鬼。”
白庸心中抹淚,這招許久沒用,果然生疏了。
妙音師姑道:“我此番外出主要是爲了尋徒,順路將修補好的天蠁琴還給你,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沒有這個必要。”
“哎呀呀,師姑就別難爲晚輩了,師尊不在屋內,算算時間,必然是在那道瀑布下助刑無私前輩療傷。啊啊,我知道您不是爲了特意等他,但夏天天氣炎熱,不妨先進屋,我先泡一壺茶給您降降火。”
“哦,泡茶,也行。我若是滿意了就權且放過你,可要是不能令我滿意,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手藝不精。”
“哈,師姑您開口了一切好說,請入屋安心等待片刻,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總算將妙音師姑請近屋,白庸同俞子期對視一下,各自鬆了一口氣,對方則是暗中伸出大拇指,稱讚他的靈機應變。
此番泡茶,可不同於上次禪辯密宗,那次是爲了辯禪而泡,現在纔是純粹爲了泡茶而泡茶,因此馬虎不得,要有講究。
泡茶有五講究,一爲用水,二爲茶葉,三爲器皿,四爲水溫,五爲沖泡時間與次數。
泡茶用水講究甘而潔,活而鮮,所以那些有身份有地位有條件的人都喜歡用露水來泡茶,露水含草木之精華,是爲上選茶水,而採集露水要講究時段,過早過晚都不行。不過白庸此時是沒法採取露水,倒是可以用山泉,《茶經》中說“其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可見山泉也是上品之選,但泉水汲取後需要放在木桶裡靜置片刻,不適宜直接煮開。
其次是泡茶器皿。水爲茶之母,壺爲茶之父。葡萄美酒夜光杯,連品酒都要講究酒器,飲茶就更要重視茶具。白庸本來想用唐州的秘色貢窯,後來想了想,改用聽泉壺。單從泡茶器具來講,聽泉壺不如秘色貢窯,可如果從人的喜好比較,卻是聽泉壺更勝一籌,因爲聽泉壺倒水時會發出如泉水叮咚的聲響,令人心曠神怡。
一切都準備好後,白庸從靜置的泉水舀取上層部分煮開後,將滾水倒入水鉢裡,估計好正確水溫,衝入茶壺中,稍微一勻,隨即將茶水倒出。但這壺茶並不是直接拿去喝的,而是拿去倒掉,等水的溫度就又降到剛剛好的程度,再衝第二回。一般而言,這第二泡茶,是真正的茶之精華,可以拿來飲用。但白庸這次用的茶葉比較特殊,所以還要衝泡,沖泡後倒掉,如此重複四回,直到第五泡纔算可以。
茶水已經準備好,白庸卻沒有喚妙音師姑過來,而是放了一盆金色的藥水放在茶桌上,這是拿來洗手用的,隨後又點燃檀香,如此纔算是一切就緒。
妙音師姑過來後,先用藥水洗手,隨後坐在蒲團上閉目靜心,並不急着用茶。
香湯淨手、常焚心香、滌洗心塵、坐忘守靜,最後纔是仙茶沁心。
這是道家的飲茶程序,或許在不懂茶的人看來非常繁瑣,浪費時間。喝茶,直接倒嘴裡就是,若是要講究品位,最多喝茶前先聞香和看色,犯不着弄這一套前戲,喝杯茶搞得跟洞房似的。
於品茶者而言,正規的品茶,還真跟洞房差不多,要嚴肅對待。這番準備在他們看來不是浪費時間,而是一種享受,品茶不是隻有喝的時候纔是享受,品茶前品茶後都是享受,這點禮儀不過是理所當然的日常。
這就好比神洲人吃飯,特意用筷子和用碗,這也是一種禮儀,只是過於平常,一般人往往忽視掉。吃飯用手抓不是更快,嫌髒就用湯勺,用什麼筷子呢?
在西部的羅洲人看來,用筷子就是一種繁瑣的禮儀。吃飯有刀叉跟湯勺就夠了,何必拿兩根木棍在手上?還讓小孩子從小練習,真是麻煩。不過用筷子這一點,也讓他們產生一種連普通百姓都要學禮儀,神洲果然是禮儀國度的印象,
不懂茶道的人看品茶者行禮儀,就和羅洲人看神洲人用筷子一樣,覺得麻煩,又隱隱覺得尊敬,高看一眼。因爲禮儀,本來就是身份的一種象徵,只有野人才不懂禮儀。
白庸倒茶的動作很輕柔,順時針沿杯壁注水。
妙音仍是正襟危坐,接過茶後聞了聞氣味:“味醇香郁,先苦後甘,這是龍井,一談泡茶就想到龍井,你倒是夠俗氣……唔,稍微有些不同,似是而非。”
妙音並不能確認這是何種茶,畢竟天下茶葉品種繁多,數不勝數,即便同一種茶葉,也會因爲種植地不同而有不同色味;即便是同一種植地的同一種茶葉,也會因爲存放年歲不同而有不同色味;即便是同年同一種植地的同一種茶葉,也會因爲泡茶的方法不同而有不同色味;即便同年同一種植地的同一種茶葉用同一泡茶方法,也會因爲茶具不同而有不同色味。
如果一名品茶者僅僅通過聞香觀色就能準確說出茶名,那他就不僅僅是茶道大師,而是茶道大宗師。
妙音師姑將整杯茶飲完,笑着對白庸道:“這杯茶雖然過得去,但還不足以令我滿意,你的豪言壯語不會只有如此程度吧。”
“誒,師姑別心急,這僅僅是第一杯茶,可不能急於下定論。”
白庸說着又倒上第二杯茶。
妙音師姑滿懷興趣的品嚐第二杯茶:“唔,這次有點像茉莉花茶,帶有一股茉莉香,滋味濃醇鮮爽,潤喉回甘。沒想到一壺茶裡面居然有兩種不同的味道,倒也難得。”
難得,也僅僅是難得,還沒有到達滿意。妙音話中暗示着白庸泡的茶還不足以令她認可,誰叫白庸之前把話說得太滿,令人不由得想要刁難。
然而白庸並不氣餒,而是提醒道:“師姑,我剛剛纔說不能急於下定論,您怎麼轉瞬即忘呢?”
妙音眼睛一眨:“哦,難不成這壺茶裡還有第三種味道,這樣倒是堪堪能令我滿意。”
“您接着往下喝就明白了。”
白庸再倒茶,妙音再品。
“……這次是大紅袍。”
“這壺茶還能倒最後一杯,也是最後一味。”
白庸又倒茶,妙音又品。
“這是陳年普洱茶。普通茶是越新越香,唯有普洱茶是越陳味越濃,怪不得要放到最後一杯。”
一壺茶剛好泡完四杯,每一杯味道皆不同,這種泡法也稱得上是絕頂茶技。不過就算白庸會一壺百味,此刻也只會泡四味,因爲這四味遠比百味更有意義,就看品茶者能不能明白其中意味。
“龍井、茉莉花、大紅袍、普洱……原來如此。”
果然,以妙音師姑的茶商很快就領悟到其中的奧妙,她笑吟吟地看向白庸:“你倒是懂得用心,精通拍馬溜鬚之道,讓人想不滿意都難。本來還想刁難你一回,讓你受點教訓,沒想到又讓你得逞了。”
“師姑的教誨,我會謹記於心。”
妙音揮揮手:“得了,省下場面話,天蠁琴自己拿去吧。”
一揮袖,修復好的天蠁琴落入白庸懷中,雖然沒有撥動琴絃,可琴靈卻自動響起,發出歡快的絃音。
妙音說白庸拍馬溜鬚並不是空穴來風,不過只有懂得茶道知識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玄機。
白庸泡出來的四種茶,又稱四大美人茶,對應歷史上的四大美人。其中龍井對應西施,大紅袍對應王昭君,普洱茶對應楊玉環,茉莉花茶對應貂蟬。
不泡其他茶,偏偏泡四大美人茶,自然有奉承的意思。女爲悅己者容,馬屁拍到心坎上,妙音自然歡喜。
奉承就是說好話,讚賞別人的優點,又有誰不喜歡別人稱讚自己呢?修仙者也不例外。甚至進一步說,修仙者直面本心,更容易感到高興,不過他們心性比常人要堅定,不輕易流露在外。
每個人都喜歡奉承,只是對奉承的方式要求不同。俗人喜歡直來直去的稱讚,如“你長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讓我看呆了”,文人則喜歡咬文嚼字,以詩歌喻人,如“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對妙音師姑這等不沾人間煙火的人物,以上兩種方法都行不通,誇她反而會惹她厭煩,認爲是油嘴滑舌,登徒浪子。馬屁拍在馬腿上,那就要遭到馬腿的狠狠蹬擊。
唯有白庸這種藏意於物的奉承,才能真正令她感到高興,明知你在拍馬屁也會欣然接受,因爲這種馬屁,也是靈光一閃,妙手偶得之,不是多讀幾本書就能想到的。
同樣,白庸的這種奉承手法也只能用在識貨的人身上,用在不精通茶道的人身上,那就等於拋媚眼給瞎子看。
奉承方式也分上中下三等,對應不同的人。下等奉承直來直去,開口即爲溢美之詞;中等奉承寄情於詩歌比喻,蜿蜒曲回,間接而贊;上等奉承不用言語辭令,寓意於物,知者而明,是爲心有靈犀一點通。對仙道中人,就該用上等的奉承。
就在白庸用手撥動琴絃,調試琴音的時候,東方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