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初夏的下街變得讓我不再熟悉,西邊的所謂棚戶區不見了,滿眼都是建了一半的樓房和林立的塔吊。街道上,各色汽車炮彈般呼嘯而過。白天,火車站北邊的地下通道口有幾個賊頭賊腦的人,胳膊上搭着一兩件用做幌子的衣服,見着路人就低聲問,日本舊西服要嗎?偶爾有西裝革履的人走過,腋下夾着一隻皮包,行色匆匆,看似曾經油亮過的頭髮上落滿灰塵。更多的是一些衣衫襤褸,肩扛行李的民工,他們東張西望,一臉茫然。晚上,這些人便橫七豎八地睡在下街兩側的馬路牙子上,鼾聲雷動。小黃樓下面的那排髮廊裡瀰漫着曖昧的粉色燈光,門玻璃後面鬼魅般晃動着幾個看不清眉眼的女人,她們在衝街邊路過的人搔首弄姿,間或有螢火似的飛眼射出。一撥一撥的“小哥”手裡提溜着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歪嘴斜眼地晃過一個個明暗參差的路燈,紙片一般消失在幽暗之處……整個下街,散發出一種浮躁又怪異的意味。
東邊馬路沿上的大廁所已經沒有了,變成了一片開闊地,到了晚上異常熱鬧,全是各色攤位。
對面的小黃樓兩邊廣告林立,一個個搔首弄姿,像急於尋找嫖客的**。
廣告牌下面綠色的射燈旁邊,有幾個光着膀子的年輕人在唱歌,拉屎的驢一般聲嘶力竭: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哦,你這就跟我走,
哦,你這就跟我走!
我和王東坐在一個烤魷魚的攤子邊閒聊,王東咬着一個魷魚爪衝唱歌的年輕人傻笑:“看見了吧,比咱們那時候還傻。”
我說:“這不叫傻,這叫時代潮流,咱們那時候沒有這麼過癮的歌兒,唱都提不起情緒來。”
王東不以爲然:“那時候的歌還不過癮?你聽我給你來一個!你要問我想什麼呀,獻身革命最風流,啦啦啦啦……”
我堵上了耳朵眼:“大哥你饒了我吧——咱們聊點兒別的!”
王東唱完最後一個“啦”,一甩頭:“那就聊點兒別的。聽說你在監獄的時候,去找過那幾個糟蹋嫂子的雜碎?”
我說:“找過,揍了幾個,沒意思,全他媽鼻涕……哎,你除了刺激我,就不會說點兒別的了是吧?”
王東吐了一下舌頭,說聲“對不起”,問我:“聽說家冠找過你?”
“找過,我回家以後的第二天早上,”我說,“跟我裝呢。你猜他說什麼了?他說,寬哥啊,不是兄弟不去看你,我忙得是一點兒時間都沒有啊。你說這不扯淡嗎?我沒怎麼跟他羅嗦,讓他走,見了他我就反胃。他非要給我一千塊錢,我收了,不拿白不拿。他是什麼意思我很清楚,他明白我在下街還有那麼一點兒號召力,暫時不想惹弄我,機會一到他就好出手了。我打算好了,對這種人,不能直接跟他玩明的,得慢慢來……”“寬哥,我**一句話,”王東吐了魷魚,在腳下一下一下地碾,“知道他爲什麼對你這樣嗎?別被他迷惑了。你還沒出來的時候,他狂得像驢**插了鷹翅膀,他親口跟棍子說,等張寬出來,我要一次性砸挺了他,不給他一點兒搖起來的機會。知道爲什麼他突然對你改變態度了?哈,鄭奎跟他‘裡鼓’(內訌)了!這小子的腦子再大也有失策的時候。他太拿自己當根蔥了,把鄭奎當成自己的小夥計。鄭奎是那種人?鄭奎……”
我搖搖手不讓他說了:“這事兒我知道,鄭奎前幾天找過我。”
王東吃了一驚:“他也找過你?”隨即一搖頭,“哈,都來不及了……”
我淡然一笑:“不是來不及了,他是真心想要棄暗投明。”
回來以後大約一個月的一天早晨,我正站在小黃樓對面看那扇曾經是楊波家的窗戶,鄭奎站在了我的身邊。我納悶地問他找我幹什麼?鄭奎不說話,拉着我的手直搖晃,臉上明顯泛着痛苦。我靈機一動,拉他進了一家小飯館,什麼也沒問,先點了酒菜。默默地喝了一會兒,鄭奎哭了,哭得很傷心,他說,他對不起我哥,以前他和家冠一起跟着我哥混,沒給我哥出多少力,我哥就出事兒了,在我哥死的這個問題上,他有責任,他應該一直呆在我哥身邊的。從他的話裡,我聽出了端倪,這小子跟家冠之間肯定發生了很大的矛盾。我不說話,看着他嘮叨,後來他不哭了,從懷裡拽出一把仿五四手槍遞給我,說:“寬哥,你出來我也沒有什麼東西送給你,這個你拿着。我曾經跟過一哥,一哥過去了,你就是我的新大哥。”我說,我不想混社會了,你還是跟着家冠吧。鄭奎的眼裡冒出一股兇光:“寬哥,別提他,那不是個人,我這輩子跟他勢不兩立!”
見我微笑着不說話,鄭奎急了,開機關槍似的說:“當初一哥對我們那麼好,沒有吃的給吃的,沒有穿的給穿的,沒有錢了還給錢花,他自己都捨不得抽盒上檔次點兒的煙。當初一哥要去剁了洪武,我跟家冠商量不讓一哥去,我們想要偷偷去把事情辦了。家冠說,一哥是一哥,咱們是咱們,憑什麼替他賣命?後來我才知道,在這之前我跟家冠乾的那些事情,全是這小子搗的鬼!他就是想利用這些事情惹毛了一哥,然後讓一哥跟洪武火拼……寬哥,我說不下去了,我對不起一哥!可是當初我真的不知道家冠的用意啊。你跟一哥進去以後,我多少有些明白了,也勸過家冠別再折騰林……嫂子了,給自己留條後路。可是他不聽,甚至說,你如果不願意跟着我,你可以走。當時我玩野了心了,沒考慮那麼多,還跟他在一起。後來我幫他辦了不少昧着良心的事情……最可氣的是,去年他爲了壟斷紅塔山煙的**權,讓我帶人打了好幾個煙販子,有一個被我砍掉了手。就在你快要從監獄出來的時候,出事兒了,他讓我去投案,我沒聽他的,出去躲了幾天,這小子派人找到我,說我違反了‘家規’,讓我自己剁一根指頭去。不錯,這個規矩是我們當初定的,可是我想不到他竟然會在我的身上使。我沒聽他的,他就派錢風他們到處抓我,揚言要砍我的手……寬哥,你說這樣的人我跟着他幹什麼?在他的眼裡,我連只蒼蠅都不如!寬哥,我想好了,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要像六年前跟着一哥闖江湖那樣跟着你,你就是當年的一哥!”
我怎麼會是我哥哥?我比他有能力,我笑了:“大奎,你沒覺得剛纔這話說得很沒意思?”
鄭奎呸呸兩聲,臉紅成了茄子:“知道了知道了,我錯了,我不該在你的面前提一哥。”
我把槍給他揣進懷裡,輕聲說:“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別拿我當‘膘子’待,你二哥我不傻。”
鄭奎急了,猛地把槍給我掖到了腰上:“寬哥,你是不是需要我剁一隻手給你,你才肯相信我?”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別好槍,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最近你先不要找我,繼續躲着,以後我會找你的。”
出了飯店,我沒有停留,直接奔了廣場,蘭斜眼在廣場擺攤賣服裝。找到蘭斜眼,我直截了當地問他知不知道家冠跟鄭奎的事情?蘭斜眼一驚一乍地說:“你的消息這麼不靈通?那兩個混蛋早就‘裡鼓’啦!我跟大奎他哥哥是同學,這事兒剛出我就知道了……對了大寬,大奎是個不錯的夥計,夠實在,夠魄力!你進去的那幾年,他經常找我聊天,說起你哥來就抹眼淚,說他對不起你哥。得,明白了,這小子想要跟着你混。大寬,哥哥還是那句話,別出來混啦,時代不同了,那條路行不通啊。你看我,我跟金龍合夥弄了這麼個攤子,多好?錢不少掙,腦子也不遭罪,關鍵是家裡的人不跟着受折磨。”
蘭斜眼跟金龍勾搭起來了我在監獄裡的時候就聽說過,心裡非常彆扭,又說不出什麼來,搖搖手走了。
王東見我咬着牙笑得怪異,順着我的目光把眼睛定在一個女人的大屁股上,舔一下嘴脣,一臉讒相。
我扳回他的腦袋,笑道:“我在笑老斜呢,下街沒人了?蒼蠅趴在驢**上,找了金龍這麼個大頭。”
王東嘬了一下牙花子:“我找過他,他說當初他被人折騰怕了,家冠不理他,乾脆‘掛’了金龍。先攢着,一起來。”
我的心裡依舊不爽:“蛤蟆不長毛,他就那麼個品種。算了,他對我還算不錯,拉倒吧。”
王東說聲“也好,下街老哥哥嘛”,一甩頭:“你說鄭奎是不是在跟咱哥們兒玩邪的?”
我推了他的腦袋一把:“別把人想得那麼壞,都這樣,你還活的什麼勁?”
王東一怔,撲哧笑了:“你以爲我還像以前那麼沒腦子啊,化驗化驗你罷了。行,給小王八來個釜底抽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