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一個月沒有回來了,我忽然覺得這裡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起來。綠色的棚子頂好象比以前白了許多,也許那是因爲日曬的緣故,庫房外面的油漆大塊地剝落,關老爺和那座金山沒了,露出的灰色底子像一塊塊癬痂。大家都在忙碌,沒有人注意我,好象我是一個與這裡無關的人。我孤單地站在一隅,像一棵沒有遇到風的樹一樣安靜,看看瓦藍瓦藍的天,看看眼前嘈雜的人流,再看看掛着一把大鎖的房門,心裡一陣茫然,感覺自己是一株長在沙漠裡的沙棗樹。不知道因爲什麼,有那麼一刻,我竟然沒有勇氣走進庫房了。有點兒累,我盯着身旁一塊用來擋車的石頭設計了半天,剛想好一個威嚴一些的姿勢,坐上去,結果又跌了下來。我大口地呼吸了一下空氣,擡頭看了看天,沒有一絲雲彩,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我的眼皮在打架,想睡覺……這是怎麼了?我怎麼會累到這種程度?我想站起來,可是身上沒有一絲力氣。
“是寬哥,老天爺!寬哥回來嘍——”是驢四兒的聲音,“寬哥,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真的是寬哥哎,”大光也跑了過來,“哥哥啊,你怎麼在地上坐着?快起來。”
挪動了幾步,我的精神好了許多,問驢四兒:“最近生意怎麼樣?”
驢四兒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好極了!票子大大的,每天有錢賺,累死也願意。”
我的心一熱,感覺自己應該算是一個幸運的人,我有一大幫好兄弟。
剛進庫房坐下,電話突然響了,我順手抓起了電話:“哪位?”
那邊咦了一聲,接着放肆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是寬哥啊,猜猜我是誰?嚇你一大跳!”
這個節骨眼上我根本沒有開玩笑的興致,厲聲喝問:“你是誰?快說!”
那邊說了好幾聲操:“上什麼火啊你?再猜!”
這個人怎麼這麼放肆?我徹底上火了:“你他媽的有完沒完了?快說,不說我掛電話啦。”
那邊嘿嘿地笑了:“你真是個‘腚眼’啊,連我都聽不出來了?我是馬六啊。”
我使勁皺了皺眉頭,這小子又來添什麼亂?
“哦,是六子啊,我當是哪個**操的呢,”我壓了壓火,笑道,“想我了?”
“想你幹什麼?你又不是美女,”馬六好象在那邊吃東西,呱唧呱唧響,“來濟南吧,有事兒。”
“最近恐怕夠戧,我這邊太忙了,”我敷衍他說,“你哥我得掙吃飯錢啊,哪敢到處出溜?”
“就是想讓你吃飯啊,宗哥讓你來商量商量海貨的事兒,來吧,發財的機會到啦。”
我的心又是一堵,你他媽算個什麼玩意兒?發財的又不是我自己,你憑什麼讓我去你那裡,你怎麼不來我這裡?拿我當你的小夥計對待?我示意驢四兒給我點上煙,猛吸了一口,呵呵一笑:“讓宗哥到我這裡來吧,我這裡方便啊,可以看看貨,再看看價格。做買賣就得這樣啊,不然我拿些臭魚爛蝦糊弄他,他也不知道啊,”馬六在那邊打了一個帶顫音的飽嗝,我幾乎都能聞到一股腐爛的大蒜味道,“我操,六子你可真能吃,要不你就胖得像頭豬?怎麼樣,來我這裡住兩天?”
“寬哥,你那裡說話方便嗎?”馬六突然壓低了聲音。
“方便,只要你不是搞間諜活動,我這裡離安全局十萬八千里,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奎哥在我這裡……”
“啊?哈哈!領導們也去了?”我一愣,慌忙將話筒壓緊了耳朵,故意哈哈,“那我無論如何也得過去看看,哈哈哈,真是稀客啊……你等等,”我轉頭對驢四兒說,“老四,你去把大光叫進來,我跟他安排一下,”驢四兒知道我是在支他出去,臉上閃過一絲失落,怏怏地甩一下腦袋出去了,我連忙問,“真的?他是什麼時候去的?幾個人?你把他安排在哪裡了?”
“寬哥,我真佩服你們弟兄之間的感情,”馬六懶洋洋地說,“我他媽就‘瞎包兒’咧,沒幾個關心我的人。奎哥來兩天了,就他一個人,他說他在你們那邊犯了點事兒,不敢輕易給你打電話,讓我告訴你他來了我這裡,讓你放心,正好宗哥也找你,我這就給你打電話了。奎哥說,讓你來的時候給他帶點兒錢,他要出趟遠門。你打算什麼時候過來?”
鄭奎,我終於有你的消息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粗氣。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一趟濟南,我必須知道他們在威海都幹了些什麼,那個人到底是怎麼死的,萬兵又去了哪裡……我穩穩精神,沉聲說:“我馬上動身,到了濟南我就給你去電話。”
“好,我去車站接你,”馬六樂呵呵地說,“去年你揍我,今年我要報仇,嘿嘿。”
“六子,”我想了想,開口說,“這樣,你暫時別告訴宗哥我要去濟南,辦完了事兒我會找他的。”
“沒問題,還是咱哥們兒近便啊。來了再說吧……”
“鄭奎那邊你告訴他,別讓他去接我,我怕有人跟着,到了以後我自己去找他。”
“這我知道,我早就把他藏起來了,六子的腦子不比你差,沒事兒了吧?”
“沒事兒了,我這就動身。”我匆忙掛了電話。
一放下電話,外面的聲音就開始嘈雜起來,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倒扣在一口大鍋裡。我走到門口,將門使勁頂了頂,打開保險櫃拿了幾沓錢,又把槍拿出來,掖到了腰帶上,跪下身子將關凱的那把土槍從沙發底下找出來,用一張報紙裹了,揣在懷裡。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鏡子前面將頭髮梳理熨帖了,坐回椅子,抓起電話,快速地撥通了楊波的BB機。
楊波很快就來了電話,她很擔心:“楊遠,你回市場了?”
我用一種柔和的聲音說:“剛回來,有人幫我聯繫了一筆買賣,去廣州進龍蝦……”
楊波好象不相信,猛地打斷了我:“不可能!你在跟我撒謊!”
我顧不得那麼多了,笑笑說:“我怎麼會跟你撒謊呢,真的,我馬上要走了……”
“你整天騙我,不許走!”楊波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你在那裡等着我,我這就去找你!”
“楊波,別這樣,”我的腦子又亂了,“我知道你在擔心我,可我真的沒事兒。”
“你沒事兒我有!我在你的心目中到底是個什麼位置?你回答我!”
“又來了,又來了……你是我的親孃,這總成了吧?”
“你侮辱我!”楊波潑婦似的聲嘶力竭地嚷,“我見你一面就這麼難嗎?你到底想要怎麼折磨我?你……”
“我沒有時間跟你羅嗦這個!”我大吼一聲,丟下電話,轉身衝出門去。
外面的陽光很刺眼,讓我有一種睜不開眼睛的感覺。我低着頭大步流星地往市場外面走,地下的路像是一張傳送帶,簌簌地往後倒。剎那間我恍惚起來,腦子裡的事情一溜煙地沒了,就像夜晚落在瓦上的輕霜,被突然冒出來的太陽融化得無影無蹤……我這是怎麼了?就這德行將來怎麼當大哥?我還準備在不遠的將來一統江湖呢,我那麼多好兄弟都在等着我挺起來呢,那些曾經被別人欺負的兄弟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呢……我的腦子突然凝固了。一個聲音在喊我:“大寬弟弟!”
誰在喊我?我打個激靈,下意識地站住了,回頭一看,是王嬌,心裡不禁一陣煩悶。
王嬌像只老母雞那樣,一扭一扭地衝我跑了過來:“親弟弟回來了?想死姐姐了。”
我冷漠地乜了她一眼:“大姐,有事兒嗎?”
王嬌把嘴巴咂得山響:“嘖嘖嘖,你聽這話說的,沒事兒就不能見見你了?”
“大姐,我急着出去辦事兒,有什麼話你就快點兒說。”
“這性子……”王嬌本來想過來摟我一把,見我躲,咧開嘴巴笑了,“還是我表妹的事兒呀。”
“你表妹又怎麼了?”我很煩,又是劉梅。
“還能怎麼了,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看上你個賣魚的,你還想怎麼着?聽我說……”
“大姐,等我回來再說,”我轉身就走,“替我問你表妹一聲好啊。”
王嬌在後面又罵上了:“什麼破逼玩意兒這是?家雀落在鷹架子上,你還真以爲自己是隻老鷹了?我呸!我咒你一輩子找不着老婆。”媽的,這叫什麼話?王嬌看見我又站下了,忽忽地往這邊跑:“親弟弟,你等等啊,我真的有話跟你說。”
見我走遠了,王嬌像動畫片裡的狗熊急剎車那樣,吱地剎住了腳步:“娘了個逼的,打你的光棍去吧!”
打什麼光棍?老子很快就結婚給你看,她可比你的表妹好看多了。
我蔽在一棵樹後,打了大光的電話,他是我身邊唯一可以交心的兄弟了,我要帶他一起去濟南。
因爲身上帶着傢伙,我和大光沒敢去火車站,就近攔了一輛去濟南的長途車。車到了濰坊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司機停車讓大家下車方便,我趁機將關凱的那把土槍給大光掖在了褲腰上。大光一驚:“帶傢伙幹什麼?你不是說去濟南遊玩嗎?這個陣勢怎麼像是去‘幹活兒’?”我小聲說:“去見一個人。”大光似乎猜到了是去見誰,笑笑,不說話了。
見大夥兒都上了車,我催促了一聲快開車,低下頭輕聲對大光說:“在車上少說話,當心被別人聽見。”
大光剛想說句什麼,車廂裡就有人喊:“老少爺們兒,旅途勞累,大家都來做遊戲啦。”
哈,哪裡都有幹這個的。以前我聽蘭斜眼說過,林志揚在沒進監獄之前曾經在長途車上幹過這種“買賣”,用三張撲克牌來回倒騰,讓大家猜那張紅的在哪裡,猜中的,操作者給錢,猜不中,這個人就得給莊家錢。這裡面有技巧,莊家是永遠都不會讓你猜中的。有的人眼見得那張紅的在那裡,認爲千真萬確,絕對有贏錢的把握,押上錢,單等天上掉餡餅,結果餡餅沒接着,倒接了一泡屎,把血本賠了個精光。經常有因爲被人看出端倪而大打出手的,當然,真正的旅客永遠是菜板上的肉,而設局的人因爲吃的就是這碗飯,自然就是切肉的刀。大光好奇,想過去看看,我拉住了他。
車開得很快,我估計再有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濟南,摸出大哥大給馬六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半個小時以後到大觀園門口去接我。馬六好象喝酒了,大聲嚷嚷,你快來吧哥們兒,我給你準備了兩個小妹妹,“海”漂亮。我開玩笑說,你可別給我動啊,我很“護食”的,動了我的“飯”,我跟你拼命。馬六笑得像老頭咳嗽,咳咳,那你就趕緊過來吧。
剛收起電話,一個刀條子臉就衝我晃了過來:“哥們兒,過來玩兒兩把?”
我擡頭笑了笑:“我不會玩兒啊,你們繼續。”
刀條子臉不依不饒,伸手過來拉我:“不會就學嘛,毛主席不是還說在戰鬥中學習戰鬥嗎?”
我讓他一拉,感覺有些不爽,臉一下子就拉長了:“撒手。”
“哎?你他媽還挺楞啊,”刀條子臉一下子撒了手,轉頭嚷嚷起來,“哥兒幾個,碰上個吃生米的!”
“哪兒呢?”一直沒有開張的那幾個“跑江湖的”呼啦圍了上來,“就他?活夠了你?”
“大哥,我沒幹什麼呀,”我坐着沒動,陪個笑臉道,“消消火,出門在外都不容易。”
“你還不容易?”刀條子臉一把搶過了我的大哥大,“不容易你他媽的還拿這玩意兒顯擺?”
“這是什麼東西?”一個看上去像頭兒的胖子拿過大哥大端相着,“收音機?”
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大光悄悄站到了他們的身後,急忙衝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別動。那幾個人好象從來沒見過大哥大,互相傳着看。還是刀條子臉見多識廣,掂着大哥大說:“都土鱉了吧?這玩意兒叫大哥大,跟電話一個功能。”
“連順風耳都用上了,這麼有錢?”胖子扒拉開衆人,用手一指我,“你他孃的是個賊吧?偷的?”
“哪能呢大哥,”我壓住火,依然笑,“是借朋友的,在外面辦事兒還方便。”
“哪兒的?”胖子用大哥大猛砸了我的腦袋一下,我的頭嗡的一聲,幾乎要跳起來了。
“大哥,咱們下去說話好嗎?”大光擠了過來,拉拉胖子,“這兒說話不方便。”
“你們一塊兒的?”胖子傲慢地乜了大光一眼。
“一塊兒的,咱們應該是一路人,說不定還認識呢。下車吧,下車我請大家吃個飯。”
胖子把腦袋伸到車窗外面看了看,抽回腦袋衝大光一笑:“兄弟挺開面兒,外面正好有個飯店。”
刀條子臉嘭嘭搗了兩下車棚:“停車,停車!”
車一停下,我就被這幫人挾着下了車,心裡憋屈,心頭的火也慢慢上升。大光也下來了,揮着手衝車上嚷,走吧走吧,不用等我們啦。司機嘟囔着說那幫“跑江湖賣藝的”還沒給車錢,大光把一張錢團成一個球丟過去,又揮手。刀條子臉箭步衝到車前,一把將那個錢團搶在手裡,一腳一腳的踢車門:“快滾快滾,滾慢了大爺一把火給你把車點了!”我轉身看了看四周,哪裡有什麼飯店?這整個算是一個荒郊野外嘛。看來這幫小子想動粗,不但搶了我的大哥大,還要搶我身上的錢,弄不好連命他們都想要呢。偷眼看看大光,他似乎早就明白了,胸有成竹的樣子。車開走了,尾氣猶如揚起的黃塵。
“吃飯吧?”胖子一手捏着我的大哥大,一手摟着我的脖子想往路溝旁的麥地裡走。
“吃飯……”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就好拿出刀子來了,我有這個預感,一把掏出了手槍。
“啊?!”胖子一下子嚇傻了,“哥們兒,你幹什麼?”
“不幹什麼,要你的命!”我猛地把槍頂在了他的胸口上。
“夥計們,快來救命——”他還沒喊完第二聲救命,槍就響了,是大光的槍,很沉悶。
我看見刀條子臉像一條被打了一悶棍的狗,歪歪斜斜倒進了路溝。旁邊的人全嚇傻了,一個個像木樁一樣釘在地上,連跑的勇氣都沒有了。唉,大光這小子總是沉不住氣!我用槍頂了頂胖子軟綿綿的肚子,柔聲說:“還吃飯嗎?”
“不吃了不吃了……”胖子幾乎要癱倒了,“大哥,饒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這倒提醒了我,我立刻用東北口音說,“知道有啥用?整死人爲原則。”
“大哥,都是我不好……我有眼無珠……”
“這是哪裡?”我奪回我的大哥大,又用槍頂了他一下。
“快到濟南了……”胖子似乎意識到我想放了他,獻媚道,“大哥,我幫你攔輛車……來了,來了!”
我轉頭一看,路上果然來了一輛大客車,收起槍,悶聲說:“滾蛋吧,別再讓我碰上你。”
那邊,大光一腳一個將那些“跑江湖的”一一踹進了路溝,衝上馬路招手攔車。
胖子還想說點兒什麼,我反身一腳將他踹進麥地,忽地衝上了剛剛停住的客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