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來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啊,去年的冬天彷彿還在眼前呢。我經常產生錯覺,感覺上一個冬天就在昨天或者就在前天,等靜下心來回頭仔細想想這一年來的遭遇,我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經常做夢,夢中好幾次又回了監獄。有一次我夢見我在監獄裡跟蒯斌聊天,蒯斌問我,這次判了幾年?我說不多,兩年。蒯斌說,那也不少啊,兩年的時間你在外面該幹多少事情啊。於是我就想越獄。半夜,我爬到了車間的房子頂上,外面什麼也看不見,夜幕竟然是紅色的。我好象是飛着出去的。路上我碰見了不少認識我的人,那些人一律地衝我呲牙,牙齒全都是狼那樣的犬齒,有幾個還蹲在我的前面,伸着長長的舌頭,讓我分不清他們是人還是狼抑或是狗。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撒腿就往家跑,家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跑不過去,腳像是被蜘蛛網之類的東西纏住了,家也飄起來了,越飄越遠,我手足並用地跑,我覺得四條腿跑得一定比兩條腿快。開始我是在地上像狼那樣跑,後來就飄起來了,速度很快……
有那麼一陣我感覺自己是得了抑鬱症,很小的一點聲響都會嚇我一大跳。走在路上,我老是感覺後面有人在跟着我,有時候覺得那個人是我以前得罪過的,他拿着槍,他想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殺了我。於是我專挑人多的地方走。有時候覺得跟在我後面的那個人是警察,他要把我抓進監獄。我不敢回頭看,我害怕一回頭就發現這一切都是真的。擔心無處不在,我還擔心來順和我爸爸的安全,我讓大光帶着幾個兄弟接送來順上下學,大光說,不用咱們操心了,我看見來順他們學校的劉老師每天接送來順呢。我就讓他們在後面跟着。我對大光說,如果來順出了一點兒差錯,你就不用活了。
聽說我這樣小心,蒯斌笑話我:“你這叫幹什麼?既然這樣,你還不如找個地方上班去呢。”
我說:“你不懂,我是在刀口上走路,一不小心就割破腳了,那時候後悔就晚了。”
蒯斌說:“誰不是在刀口上走路?大家都一樣,前幾天商場裡面亂了套,貨物全被人搶購空了,跟遇到通貨膨脹似的。”
這我知道,我爸爸光毛毯就買了八條,堆在牆角讓老鼠爬着玩兒。
我不擔心這些,我想,只要有錢,到什麼時候也餓不死,現在我只需要好好地活着。
有一天魏三捏着嗓子給我打電話:“喂,你是張寬嗎?”
我說:“是啊,你是哪位?”
魏三用一種很嚴肅的口氣說:“我是警察。少廢話,你馬上到派出所來一下。”
我的臉一下子麻了,手心出的汗幾乎讓我攥不住話筒了:“我犯了什麼事兒嗎?”
魏三嘿嘿笑了:“寬哥,跟你開玩笑呢,我是你三哥啊。”
我默默地放下電話,不聲不響地走到門口,從水溝裡撈了一塊臭烘烘的磚頭,直接去了魏三的鋪子。魏三正跟王嬌在那裡說笑,大嘴咧得像一把破扇子:“你看,我跟大寬的關係多鐵?開這樣的玩笑都沒問題。”我鐵青着臉,一磚頭就給他開了瓢。王嬌嚇懵了,站在那裡連話都說不出來。我用腳使勁地踩魏三的嗓子和嘴巴,我想讓他變成啞巴。後來,大光把我拉走了。大光說,遠哥你別這樣,滿市場的人都說你脾氣好呢,這不是自毀形象嘛。我說,別的玩笑都可以開,這種不行。
王東終於回來了,爲了動員他回來,我費盡了口舌,估計劉備動員諸葛亮出山都沒費那麼多的口舌。其實王東早就想回來了,他的性格永遠不會沉穩下來。王東他媽去世以後,家裡就剩他一個人了。那天我進門的時候,王東正歪躺在牀上看電視,百無聊賴的樣子。電視裡好象好象是在播放一個動畫片,裡面有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動物在唱歌,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王東咧着暴皮縱橫的嘴巴接口唱道:“不開不開就不開,媽媽沒回來,回來也不開。”
我把給他帶來的東西放到茶几上,哈哈一笑:“小朋友,裝純純這是?”
王東擺擺手讓我坐下,繼續哼哼:“媽媽沒回來呀,回來也不開……”
我一把給他關了電視:“拿起架子來了?沒看見來客人了嘛。”
王東坐起來,讓我給他點上一根菸,費力地抽了幾口:“什麼客人?你這是想我了……難兄難弟啊。”
我說:“跟我回去吧,我聽說你在麻三兒那裡沒什麼意思,整天閒得蛋疼。”
王東不說話,睡腫了的眼皮一掀一掀的,看那意思就是,別羅嗦了,我不想回去。我知道他的脾氣,越是順着他越是拉倒。我乾脆激將他。我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遠的不說,就說你現在這個經濟狀況吧,一個月下來,能不能掙出下個月的飯錢來都成問題,活的什麼勁?王東蔫蔫地說,那我就拉着棍子要飯去。
我笑道:“拉着棍子要飯去?你那叫吹牛逼,我不相信你有這麼大的魄力,你是個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嗎?你他媽的這叫懶。不說話了吧,所以呀,你的小尾巴往哪裡撅,全在我的眼裡。你這幾年勞改是怎麼打的?完全沒有腦子啊。”王東大煙鬼似的打着哈欠,懶懶地嘟囔:“我他媽的要那麼多腦子幹什麼?我又不想當老大,我就是想讓自己活得舒坦點兒。”
看來這小子目前是湯水不進了,乾脆給他來點兒別的吧。我摸着他的手,開始了回憶往事,從我倆光着屁股在下街泥濘的衚衕裡摸爬滾打的時候開始,一路回憶。我回憶得聲情並茂,比現在的倪萍和朱軍可厲害多了,字字血聲聲淚,連我自己都被感動了,雞皮疙瘩一層接一層地起,動情處甚至還把頭髮豎了起來。回憶到我倆在看守所孤單地望天,他媽來看他,因爲人家不讓進,他媽在大牆外面一聲一聲地喊,東,東……王東忽地坐了起來:“別說了別說了,我對不起我媽。”
“既然你知道你對不起你媽,你爲什麼不多賺點兒錢讓她放心呢?”我趁熱打鐵。
“你不知道,我媽臨死的時候說,讓我過安穩的日子,別整天打打殺殺的……”
“這就對了嘛,現在咱們還需要打打殺殺嗎?剛纔你說的那番話錯了,老人家要是知道了,該多麼傷心?”
“你別跟我玩腦子了,”王東一咬牙,“從現在開始我聽你的,繼續咱們未完成的事業。”
這時候我反倒拿捏起來了:“別聽我的呀,聽我的那還是這三個字,混江湖,沒意思啊。”
王東咧咧嘴,笑了:“二哥,我算是服你了,這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
既然這樣,我正色道:“不跟你繞了,一句話,跟我回去,咱哥兒倆生死與共。”
王東沉默了一會兒,擡了擡冒着亮光的眼皮:“出去打點兒散啤,我要喝酒。”
王東回來了,我肩上的擔子驀然輕快了許多。閒暇的時間一多,我就開始想念起楊波來。我知道那天我對她不禮貌,她有些生氣,好長時間不來找我了。儘管那天我冷落她的原因很多,可畢竟她是一個女人,需要我時刻呵護着。我決定去她以前上班的地方打聽一下,找到她就好好跟她解釋解釋那天的事情,爭取得到她的諒解,我還要繼續跟她搞“江湖義氣”呢。雖說現在的“江湖義氣”跟幾年前的含義有所不同,可是我非常喜歡那種感覺,我無法離開她,我要將“江湖義氣”進行到底,直到她跟我一起走上那道紅色的地毯,直到她給我生上一大羣孩子,直到我握着她的手慢慢消失在天國的那一端。
在劉大爲家住的那幾天,我很疲憊,儘管更多的是甜蜜。有一次我帶她去蒯斌那裡玩兒,蒯斌的胖老婆開玩笑說,你們倆可真般配啊,就跟潘金蓮和西門慶似的。楊波說,我不是潘金蓮,張寬是西門慶,經常打野食呢。我說,我打什麼野食了?不就是那陣子找不着你,跟林妹妹姘了幾天嘛,那也是爲你好,不然把我憋壞了,將來對不起你。楊波說,我也同樣,給你“潤滑”着,別讓你使起來不溜道。回來的路上,我倆不說話,陌路人一般。回到劉大爲家,劉大爲不在家,我們倆喘口氣之後就擺了戰場,她說我勾搭村姑,我說她是隻破鞋,她得理不饒人,什麼難聽說什麼,我甚至動了想跟她比武的念頭。
在一次爭吵之後,我說:“夫妻本是同林鳥,脾氣不和各自飛。咱哥兒倆還是散了吧。”
楊波哭了,揪着枕頭哭得死去活來:“不散不散,就不散,我要累死你這個老混蛋……”
我走了,沒處可去,蹲在一堵矮牆上像一隻正在大便的野貓。
回去的時候,我看見楊波站在樓下的風口處,黑色的緊身褲使她看起來像個有病的精靈。
我從後面抱緊了她,吻着她的耳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波沒有回頭,她說:“剛纔你把我給氣壞了。”聲音恨恨的,彷彿是在撒嬌地嗔怪。
我抱着她進了門,把她放在牀上,按着她的兩條胳膊,噘着樹皮一般硬的嘴巴去找她的嘴脣。她躲閃,猛烈地掙扎。後來她不掙扎了,閉着眼睛說,**犯,我不。我說,怎麼了?她張開眼睛說,不怎麼,你繼續。我就又來掰她的腿,她不動了,雙手平攤,牙咬着下脣,一聲不響。完事兒我捏她的腮幫子,她又哭了。我記得那晚她的臉特別白,頭髮又黑又軟。
莫非她永遠不想回來見我了?我算了算,她已經整整九個月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了。孤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擡起頭來,看見飛花滿天,狂亂的雪片像無所憑依的撲火飛蛾,一片一片落在我的肩頭。她到底去了哪裡?我茫然……前幾天我去找過蒯斌,問他見沒見着楊波,蒯斌陰陽怪氣地說,那是你的馬子,連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說,她跟胖嫂挺合得來,她去了哪裡,胖嫂應該知道吧?蒯斌把他的胖老婆喊了過來:“你問她吧。”胖嫂說:“那麼好的姑娘你都不知道珍惜,你打譜怎麼辦?你以爲你是周潤發?”她說話的時候,手指在我的鼻尖前面抖動,抖得我的鼻子一陣陣地發酸。我拿開她的手,她又伸過另一隻手來,依舊抖:“我可告訴你,人家一個小姑娘,不嫌你是個勞改犯就算不錯啦,你還想怎麼樣?”她還小啊,比我才小了兩歲,都二十六七了……我知道就算是胖嫂知道楊波的下落,她也不會告訴我,怏怏地走了。
在她原來的單位,我沒有打聽到她的消息。那些天,我逮空兒就撥她的傳呼,一遍又一遍,幾乎成了第二職業。
有一次她終於回了電話,只說了一句話:“張寬,把我忘了吧。”
我茫然……那時候,爛木頭的破錄音機裡有一個可憐巴巴的嗓子在我的耳朵根子周圍唧咕:
曾經是對你說過這是個無言的結局,
隨着那歲月淡淡而去,
我曾經說過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
臉上不會有淚滴……
啊,讓我再看看你,讓我再說愛你,
別將你背影離去——
我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摔了電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堅硬的地面硌得我的屁股尖兒生疼,有一種拉屎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