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天酒,睡得就格外沉,第二天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家裡很安靜,沒有來順咦裡哇啦的唸書聲,也沒有我爸爸走裡走外收拾房間的腳步聲,這種令人心悸的靜謐讓我感到一陣空虛。昨夜王老八衝我呲牙是什麼意思?坐在牀上抽了一陣煙,我嘩地拉開了窗簾,強烈的陽光讓我不得不閉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橘紅色,恍惚有許多雲彩在裡面飄,雲彩裡隱約可見一些一眨一眨的星星,很多星星在跑,有一顆星星墜落了,劃出一道閃亮的白光,讓我一下子聯想到大勇揮動斧子劈向老錢的鏡頭。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需要時刻掌握着這方面的信息,包括老錢的生與死,也包括警察們的動向。
昨天晚上,我和王東正喝着酒,接了蝦米的一個電話。電話是從醫院那邊打來的。蝦米說,不知道因爲什麼,大夫一趟一趟地往監護室跑,可能是老錢的症狀很不穩定。我問他,老錢家裡的人都去了嗎?蝦米說,全站在走廊上,他兩個兒子好象挺有錢的,拿着大哥大也不知道是聯繫什麼人,讓對方給他爹報仇。我說,你就在那裡一直監視着,沒有特殊情況不要找我,有特殊情況,不管多晚都要告訴我。蝦米說,目前就這樣了,我想回家歇歇。我說你先別回家,馬上到觀海樓來,你東哥想見見你。掛了電話,我問王東,老錢剛開始是跟你接觸的,聽說你還去他家裡喝過酒,他那兩個兒子是幹什麼的?
“沒見過面,”王東想了想,“他大兒子好象是個律師,小兒子在外地做生意,幹什麼的不知道。”
“律師?”我怔了一下,“好嘛,碰上茬子了……在哪兒幹?”
“讓我想想……”王東搓着頭皮想了一陣,“不是在本市,大學畢業直接分配在了外地。”
“那就好辦了,”我鬆了一口氣,“憑這個他就鬥不過蒯斌那幫地頭蛇。”
說着話,蝦米就來了。蝦米一見王東,很緊張,越發結巴了,“東東”了一百來下才把那個“哥”字喊出來。
王東說:“蝦米,老虎對你說我要去管理你們了?”
蝦米連喝了三杯酒,舌頭才利索了一點兒:“說,說了……我還以爲是哪個東哥呢,原,原來是你。”
王東一怔:“你認識我?”
蝦米說:“認識大啦!在北墅勞改隊,當時你在後勤,我在伙房,經,經常看見你呢,”
王東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問他,我怎麼沒看見你?按說都是老鄉,應該有點兒印象的。蝦米說,我是個小雜役,你們都是“大頭皇”,咱們不是一個級別呀。然後眉飛色舞地說,有一次他看見王東在操場上打籃球,不知因爲什麼跟一幫東北人打起來了,東北人狠呀,拿着撬棍、鐵杴直往上撲。王東毫無懼色,赤手空拳跟他們打了起來,身上被他們用鐵杴砍得血淋淋的,王東也不跑,瞅個機會把一個領頭的放倒了,魯提轄修理鎮關西似的掄圓了拳頭就是一個砸。後面的人還在拿鐵杴砍他,王東不管,只是砸地下的這個。東北人害怕了,因爲地下的那個人看上去比王東還慘,腦袋都看不出來是個腦袋了。他們不砍了,丟了傢伙求王東別打了。王東還打,直到那個人連喊都喊不出來,王東才撒了手,頂着滿身鮮血走到水龍頭邊上,拎起水桶往身上澆。被打的那個人被人擡走好長時間了,王東才暈在了地上,地上全是血。這一仗打出了氣勢,從那以後王東就成了麻雀裡的鷹,走到哪兒都前呼後擁的,加上個子又高,那叫一個猛。這我相信,王東猛起來,腦子裡全是空氣。
“真給咱老鄉壯臉啊……”蝦米的眼裡滿是崇敬,“東,東東,東哥,你說我能不認識你嘛。”
“哈,我都忘了,”王東矜持地摸了一把臉,衝我一笑,“好多年沒這麼猛過了。”
“可不是嘛,”蝦米還在回憶往事,雙眼迷濛,“你這麼一紮架子,連我都沾光了,沒,沒人敢跟我叨叨。”
“好漢不提當年勇啊,”王東嘿嘿一笑,“你的那幫兄弟裡面有認識我的嗎?”
“咳,誰不認識東,東哥你呀,”蝦米說,“有幾個夥計連寬哥不認識,就認識你,寬哥有你這樣的大將……”
“別他媽亂說話啊,”王東打斷他道,“你們這幫孫子差勁就差勁在這裡,嘴上沒個把門兒的。”
我開玩笑說,以後我被人砸下去了,沒別人,就是你東哥乾的。蝦米張了張嘴,看看我再看看王東,不敢說話了。王東把他的臉擡起來,問他現在跟着老虎的兄弟大約有多少人?蝦米說,人是不少,連近便的加遠的,有百十來個吧,平常不大在一起,一有事兒,招呼一聲就聚齊了。王東問,最近便的有幾個?蝦米說,大約三十來個,不過很分散,有在歌廳、夜總會看場子的,有在飯店、遊樂場瞎晃悠着找食兒吃的,沒事兒就聚到吳胖子的飯店喝酒。王東皺着眉頭想了想,猛一擡頭,開口說,明天你把這三十來個人招集到吳胖子飯店,我去跟大家見個面兒,給你們點點燈。蝦米說,沒問題,我一說是東哥要來當我們的領導,夥計們還不得樂蹦高兒了?我讓大家湊錢,給東哥燒上一把。王東說,這個就免了,明天你們照三千塊錢給我點,我來結帳。蝦米嗖地把大拇指翹到了頭頂:“東,東東,東哥,牛!別讓老虎回來了,我們……”
我知道這小子想說什麼,這都他媽什麼人嘛,心裡萬分鄙夷:“打住打住,沒事兒你先回去歇着吧。”
蝦米捨不得走,眼睛盯着滿桌子的菜餚,口水橫流:“寬,寬哥,反正我家裡沒人,我再坐會兒。”
我起身把服務員喊了進來,讓他找幾個塑料袋子把菜裝了,拍拍蝦米的肩膀說:“回家休息,明天還有事兒。”
洗一把臉,我站在院子裡望了望天,忽然想起要讓爛木頭幫我跑客運的事情來,邁步出了門。
在衚衕裡,我給大光打了個電話,問他爛木頭去了沒有?大光說, 在這兒等你半天了,正跟驢四兒下棋呢。
我說,讓他在那裡等着,我吃了飯就過去,天順去了嗎?
大光說,天順在蒯斌那邊吃飯,剛打來電話說,車正在修理廠保養,下午他開車過來找你。
掛了電話,我直接給天順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剛回市場,讓他提車馬上過去。
兩輛乳白色的小公共麪包車停在市場南門,天順指着麪包車對我說:“怎麼樣?才跑了半年呢。”
我走到車邊,從車上下來了兩個中年人,天順說,這個大鬍子是老張,這個黃臉的是老李。
我跟他們握了握手,一手一個摟着他們說:“二位哥哥以後就跟着我受累了,今天就別幹了,先找個地方吃飯。”
老張和老李很拘謹,乾笑着不說話。天順說:“這樣吧,你們倆找個地方喝點兒去,回來我給你們報銷。”
兩位老哥不去,非要試車給我看。看着正往外倒的車,天順對我說,這兩個人是蝴蝶一個朋友的司機,現在跟着蝴蝶,還不錯,能幹,手藝也好,就是挺能計較的,有時候爲了多跑一趟車,滿腹怨言,發工資的時候,一分一角計算得清楚着呢。我說,我理解他們,人到了這種年齡,上有老下有小的,跑出來辛苦就是爲了多掙點兒錢養家餬口呢,但凡過得去,不應該跟人家計較那幾個小錢。天順說,我不管那麼多,把車給你送來,我就算是完成任務了,我還回蝴蝶那裡去,那裡纔是我的家。我說,我跟蝴蝶打了招呼的,先幫我幾天,等把爛木頭他們帶出來,我就放你走。天順說,跟車的人你都找好了?我說找好了,說着摸出大哥大撥了爛木頭的傳呼。等迴音的時候,棍子溜達過來了:“寬哥,你喊我來幹什麼?等你一上午了。”
“就他呀,”天順白了我一眼,“這不是以前跟着金龍混的那個‘迷漢’嘛。怎麼,他讓你收了?”
“怎麼說話這是?”我推他一把,笑道,“這是個人才,金龍不會用他,人家棄暗投明來了。”
“人家說招兵買馬,我看你這是招降納叛……不對,藏污納垢,也不對,臭味相投?更不對……”
“順子哥也在這裡?”棍子湊過來,腆着臉笑,“嘿嘿,你們是不是在說我?”
天順把手舉起來想抽他一巴掌,見我拿眼瞪他,在半空中把手掌變成了擺手的樣子,把臉轉向我,忿忿地說:“你不知道,剛回來沒幾天的時候,我在路上碰見這幫孫子,金龍那派頭拿得跟他媽許文強差不多,斜披着呢子大衣,嘴裡叼着根牙籤,脖子橫得跟他媽叫驢似的。後來我才知道,敢情這小子就是咱們在看守所的時候你提起過的那個雜碎啊……”
“東哥,你說錯啦,那時候金龍被洪武折騰得不成樣子,拿什麼派頭呀。”棍子躲到我的身後,瞅着天順囁嚅道。
“我不管那些,得罪大寬的在我的眼裡都是狗屎,連你也包括。”天順越說越來氣,臉都白了。
“別‘發膘’了,”我橫了天順一眼,“棍子早就跟金龍劃清界線了,說點兒正經的吧。”
“那好,”天順使勁晃了一下腦袋,“棍子,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小夥計了。”
棍子本來就不知道我想分配他幹什麼,一聽這話更糊塗了:“寬哥,怎麼回事兒?難道你不要我了?不會吧。”
我招呼棍子蹲下,把我安排他的事情說了一下,棍子好象捨不得丟下他現在的工作,紅着臉不說話。
天順用腳尖勾了勾他的屁股:“小子,是不是不喜歡給我當小夥計?不喜歡就明說,我不難爲你。”
棍子不擡頭,用一根冰糕棒在地下划着圓圈:“敢不喜歡?吃人家的飯就得受人家管……我去就是了。”
我打個哈哈道:“事在人爲啊棍子,我相信你不是一般動物,走吧,好好幹。”
打發走棍子,天順問我:“王東這小子在忙些什麼?來的時候我看見他繃着個豬肚子臉在打車呢,誰惹他了?”
我看了一下手錶,十二點多了,拉起天順就走:“王東在給一幫兄弟作工作報告,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