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癡

石破天自己撞到閔柔劍上,受傷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見石清、閔柔二人出廟,跟着殿中燭火熄滅,一團漆黑之中,忽覺有人伸手過來,按住自己嘴巴,輕輕將自己拖入了神臺底下。正驚異間,火光閃亮,見白萬劍手中拿着火摺,驚叫:“有鬼,有鬼!”奔出廟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臺之下,出廟追尋,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覺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廟,奔馳了一會,躍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點亮油燈。

石破天見身畔拿着油燈的正是丁當,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噹噹,是誰抱我來的?”丁當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爺爺了,還能有誰?”石破天側過頭來,見丁不三抱膝坐在船頭,眼望天空,便問:“爺爺,你……你……抱我來做什麼?”

丁不三哼了一聲,說道:“阿當,這人是個白癡,你嫁他作甚?反正沒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殺了。”

丁當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場大病,好多事都記不起了,慢慢就會好。天哥,我瞧瞧你的傷口。”解開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傷口旁的血跡,敷上金創藥,再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了傷口。

石破天道:“謝謝你。叮叮噹噹,你和爺爺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嗎?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當道:“還說好玩呢?你爸爸媽媽和那姓白的鬥劍,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媽媽?你說那個穿黑衣服的大爺是我爸爸?那個俊女人可不是我媽媽……我媽媽不是這個樣子,沒她好看。”丁當嘆了口氣,說道:“天哥,你這場病真是害得不輕,連自己父親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劍法,也是生疏得緊,難道真的連武功也都忘記得乾乾淨淨了?……這……這怎麼會?”

原來石破天爲白萬劍所擒,丁不三祖孫一路追了下來。白萬劍出廟巡視,兩人乘機躲入神臺之下,石清夫婦入廟鬥劍種種情形,祖孫二人都瞧在眼裡。丁不三本來以爲石破天假裝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見他使劍出招,劍法之糟,幾乎氣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罵:“白癡,白癡!”乘着白萬劍找尋火刀、火石,便將石破天救出。

只聽得石破天道:“我會什麼武功?我什麼武功也不會。你這話我更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頭厲聲說道:“阿當,你到底是迷了心竅還是什麼,偏要嫁這麼個胡說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將他斃了,包在爺爺身上,給你另外找一個又英俊、又聰明、風流體貼、文武雙全的少年來給你做小女婿兒。”

丁當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麼別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癡,只不過……只不過生了一場大病,腦子一時胡塗了。”

丁不三怒道:“什麼一時胡塗?他父親明明武功了得,他卻自稱是‘狗雜種’,他若不是白癡,你爺爺便是白癡。瞧着他使劍那一副鬼模樣,不教人氣炸了胸膛纔怪,那麼毛手毛腳的,沒一招不是破綻百出,到處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劍,這小子卻把身子撞到劍上去,硬要受了傷才痛快。這樣的膿包我若不殺,早晚也給人宰了。江湖上傳出去,說道丁不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我還做人不做?不行,非殺不可!”

丁當咬一咬下脣,問道:“爺爺,你要怎樣纔不殺他?”丁不三道:“哈,我幹麼不殺他?非殺不可,沒的丟了我丁不三的臉。人家聽說丁老三殺了自己的孫女婿,沒什麼希奇。若說丁老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那我怎麼辦?”丁當道:“怎麼辦?你老人家替他報仇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給這種膿包報仇?你當你爺爺是什麼人?”丁當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殺了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婦麼?”

丁不三搔搔頭皮,說道:“那時候我曾試過他,覺得他內功不壞,做得我孫女婿,那知他竟是個白癡。你一定不讓我殺他,那也成,卻須依我一件事。”

丁當聽到有了轉機,喜道:“依你什麼事?快說,爺爺,快說。”

丁不三道:“我說他是白癡,該殺。你卻說他不是白癡,不該殺。好吧,我限他十天之內,去跟那個白萬劍比武,將那個‘氣寒西北’什麼的殺死了或者打敗了,我才饒他,才許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當倒抽了一口涼氣,剛纔親眼見到白萬劍劍術精絕,石郎如何能是這位劍術大名家的敵手,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說道:“爺爺,你出的明明是個辦不到的難題。”

丁不三道:“難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過白萬劍,我一掌便將這白癡斃了。”自覺這題目出得甚好,這小子說什麼也辦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當滿腹愁思,側頭向石破天瞧去,卻見他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悄聲道:“天哥,我爺爺限你在十天之內,打敗那個白萬劍,你說怎樣?”石破天道:“白萬劍?他劍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過他?”丁當道:“是啊。我爺爺說,你若是打不過他,便要將你殺了。”石破天嘻嘻一笑,說道:“好端端的爲什麼殺我?爺爺跟你說笑呢,你也當真?爺爺是好人,不是壞人,他……他怎麼會殺我?”

丁當一聲長嘆,心想:“石郎當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計,唯有先答允爺爺再說,在這十天之內,好歹要想法兒讓石郎逃走。”於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爺爺,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說道:“爺爺餓了,做飯吃吧!我跟你說:一不教,二別逃,三不饒。不教,是爺爺決不教白癡武藝。別逃,是你別想放他逃命,爺爺只要發覺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隨時隨刻便將他斃了。不饒,用不着我多說。”

丁當道:“你既說他是白癡,那麼你就算教他武藝,他也是學不會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爺爺肯教,他十天之內又怎能去打敗白萬劍?教十年也未必能夠。”丁當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領不好,以你這樣天下無敵的武功,好好教個徒兒來,怎會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兒?難道什麼威德先生白自在還能強過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當,你這激將之計不管用。這樣的白癡,就算神仙也拿他沒法子。你有沒聽見石清夫婦跟白萬劍的說話?這白癡在雪山派中學藝多年,居然學成了這樣獨腳貓的劍法?”他名叫丁不三,這“三”字犯忌,因此‘三腳貓’改稱‘獨腳貓’。

其時坐船張起了風帆,順着東風,正在長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漸明,江面上都是白霧。丁當說道:“好,你不教,我來教。爺爺,我不做飯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飯,不是存心餓死爺爺麼?”丁當道:“你要殺我丈夫,我不如先餓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飯。丁當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來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內,打敗了那白萬劍。”丁不三道:“胡說八道,連我也辦不到的事,你這小丫頭又能辦到?”

祖孫倆不住鬥口。丁當心中卻着實發愁。她知爺爺脾氣古怪,跟他軟求決計無用,只有想個什麼刁鑽的法子,或能讓他回心轉意,尋思:“我不給他做飯,他餓勁上來,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買東西吃,那便有機可乘,好教石郎脫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見丁不三餓得愁眉苦臉,自己肚中也餓了,他又怎猜得到丁當的用意,站起身來,說道:“我去做飯。”丁當怒道:“你去勞碌做飯,創口再破,那怎麼辦?”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創藥靈驗如神,敷上即愈,他受的劍創又不重,怕什麼?好孩子,快去做飯給爺爺吃。”爲了想吃飯,居然不叫他‘白癡’。丁當道:“他做飯給你吃,那麼你還殺不殺他?”丁不三道:“做飯管做飯,殺人管殺人。兩件事毫不相干,豈可混爲一談?”

石破天一按胸前劍傷,果然並不甚痛,便到後梢去淘米燒飯,見一個老梢公掌着舵,坐在梢後,對他三人的言語恍若不聞。煮飯燒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間將兩尾魚煎熬得微焦,一鍋白米飯更是煮得熱烘烘、香噴噴地。

丁不三吃得連聲贊好,說道:“你的武功若有燒飯本事的一成,爺爺也不會殺你了,當日你若沒跟阿當拜堂成親,只做我的廚子,別說我不會殺你,別人若要殺你,爺爺也決不答應。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決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個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飯,豈不是好?這當兒悔之莫及,無法可想了。”說着嘆氣不已。

吃過飯後,石破天和丁當並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當見爺爺坐在船頭,低聲道:“待會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記住。”石破天道:“學會了去跟那白師傅比武麼?”丁當道:“你難道當真是白癡?天哥,你……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石破天道:“從前我怎麼了?”丁當臉上微微暈紅,道:“從前你見了我,一張嘴可比蜜糖兒還甜,千伶百俐,有說有笑,哄得我好不歡喜,說出話來,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現在可當真傻了。”

石破天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天哥,他會討你歡喜,我可不會,你還是去找他的好。“丁當軟語央求:”天哥,你這是生了我的氣麼?“石破天搖頭道:”我怎會生氣?我跟你說實話,你總是不信。”

丁當望着船舷邊滔滔江水,自言自語:“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纔會變回從前那樣。”呆呆出神,手一鬆,一隻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綠波中幌得兩下便不見了。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我永遠變不成你那個天哥。倘若我永遠是這麼……這麼……一個白癡,你就永遠不會喜歡我,是不是?”

丁當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煩惱已極,抓起一隻只磁碗,接二連三的拋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齒伶俐,說話能討你喜歡,那麼我便整天說個不停,那也無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個‘天哥’啊。要我假裝,也裝不來。”

丁當凝目向他瞧去,其時朝陽初上,映得他一張臉紅彤彤地,雙目靈動,臉上神色卻十分懇摯。丁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若說你不是我那個天哥,怎麼肩頭上會有我咬傷的疤痕?怎麼你也是這般喜歡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幫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調戲雪山派的那花?若說你是我那個天哥,怎麼忽然間癡癡呆呆,再沒從前的半分風流瀟灑?”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實實的不好嗎?”丁當搖頭道:“不,我寧可你像以前那樣活潑調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調戲人家閨女也好,便不愛你這般規規矩矩的。”石破天於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終存着個老大疑竇,這時便問:“偷人家老婆?偷來幹什麼?老伯伯說,不先跟人家說而拿人東西,便是小賊。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賊麼?”

丁當聽他越說越纏夾,簡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衝,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時將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來了。

石破天吃痛不過,反手格出。丁當只覺一股大得異呼尋常的力道擊在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後撞去,幾乎將後梢上撐篷的木柱也撞斷了。她“啊喲”一聲,罵道:“死鬼,打老婆麼?使這麼大力氣。”石破天忙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當望手臂上看去,只見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塊,忽然之間,她俏臉上的嗔怒變爲喜色,握住了石破天雙手,連連搖幌,道:“天哥,原來你果然是在裝假騙我。”

石破天愕然:“裝什麼假?”丁當道:“你武功半點也沒失去。”石破天道:“我不會武功。”丁當嗔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頰上打去。

石破天一側頭,伸掌待格,但丁當是家傳的掌法,去勢飄忽,石破天這一格中沒半分武術手法,自是格了個空,只覺臉上一痛,無聲無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當手臂劇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臉頰彈開一般,又是“啊喲”一聲,驚惶之意卻比適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輕而易舉的避開了自己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門陰毒的柔力,那料到石破天這一格竟會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會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臉頰相觸,卻又受到他內力的劇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見石破天左頰上一個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這‘黑煞掌’是祖父親傳,着實厲害,幸得她造詣不深,而石破天又內力深厚,才受傷甚輕,但烏黑的掌印卻終於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後,難以消退。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摟住了他腰,將臉頰貼在他左頰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來你並沒復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臉上也不如何疼痛,嘆道:“叮叮噹噹,你一時生氣,一時喜歡,到底爲了什麼,我終究不明白。”

丁當急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坐直了身子,在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給他服下,道:“唉,但願不會留下疤痕纔好。”

兩人偎依着坐在後梢頭,一時之間誰也不開口。

過了良久,丁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天哥,你生了這場病後,武功都忘記了,內力卻是忘不了的。我將那套擒拿手教你,於你有很大用處。”

石破天點點頭,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學便了。”

丁當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臉頰上烏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突擊湊過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時之間,兩人的臉都羞得通紅,心下均感甜蜜無比。

丁當掠了掠頭髮,將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給他看。當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記住了。跟着兩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過得三天,石破天已將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頗爲純熟。這擒拿法雖只一十八路,但其中變化卻着實繁複。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與丁當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觀,有時冷言冷語,譏嘲幾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劍創已大致平復。

丁當眼見石郎進步極速,芳心竊喜,聽得丁不三又罵他‘白癡’,問道:“爺爺,咱們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個白癡來學,多少日子才學得會?”

丁不三一時語塞,眼見石破天確已將這套擒拿手學會了,那麼此人實在並非癡呆,這小子到底是裝假呢,還是當真將從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輸口,強辯道:“有的白癡聰明,有的白癡愚笨。聰明的白癡,半天便會了,傻子白癡就像你的石郎,總得三天才能學會。”丁當抿嘴笑道:“爺爺,當年你學這套擒拿法之時,花了幾天?”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幾天?你曾祖爺爺只跟我說了一遍,也不過半天,爺爺就全學會了。”丁當笑道:“哈哈,爺爺,原來你是個聰明白癡。”丁不三沉臉喝道:“沒上沒下的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一艘小船從下流趕將上來。當地兩岸空闊,江流平穩,但見那船高張風帆,又有四個人急速划動木槳,船小身輕,漸漸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頭站着兩名白衣漢子,一人縱聲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麼?快停船,快停船!”

丁當輕輕哼了一聲,道:“爺爺,雪山派有人追趕石郎來啦。”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讓他們捉了這白癡去,千刀萬剮,才趁了爺爺的心願。”丁當問道:“捉聰明白癡?還是捉傻子白癡?”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癡,誰敢來捉聰明白癡?”丁當微笑道:“不錯,聰明白癡武功這麼高,又有誰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頭,你敢繞彎子罵爺爺?”丁當道:“雪山派殺了你的孫女婿,日後長樂幫問你要人,丁三老爺不大有面子吧?”丁不三道:“爲什麼沒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覺這句話難以自圓其說,便道:“誰敢說丁老三沒面子,我扭斷他的脖子。”

丁當自言自語:“旁人諒來也不敢說什麼,就只怕四爺爺要胡說八道,說他倘若有個孫女婿,就決不能讓人家殺了。不知道爺爺敢不敢扭斷自己親的脖子?就算有這個膽子,也不知有沒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說道:“你說老四的武功強過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遠了。”

說話之間,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聽得兩名白衣漢子大聲叱喝:“兀那漢子,瞧你似是長樂幫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有人追上來啦,你說怎麼辦?”

丁當道:“我怎知怎麼辦?你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半點主意也沒有?”

便在此時,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許之地,兩名白衣漢子齊聲呼喝,縱身躍上石破天的坐船後梢。兩人手中各執長劍,耀日生光。

石破天見這二人便是在土地廟中會過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聽得嗤的一聲,一人已挺劍向他肩頭刺來。石破天在這三日中和丁當不斷拆解招式,往往手腳稍緩,便被她扭耳拉發,吃了不少苦頭,此刻身手上的機變迅捷,比之當日在土地廟中和石清夫婦對招之時已頗爲不同,眼見劍到,也不遑細思,隨手使出第八招‘鳳尾手’,右手紅個半圓,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聲,撤手拋劍。石破天右肘乘勢擡起,拍的一聲,正中那人下頦。那人下巴立碎,滿口鮮血和着十幾枚牙齒都噴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萬萬料不到這招‘鳳尾手’竟如此厲害,不由得嚇得呆了,心中突突亂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夾擊,突見一霎之間,同來的師兄便已身受重傷。這師兄武功比他爲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決計討不了好去,當即搶上去抱起師兄。此時那小船已和大船並肩而駛,那人挾着傷者躍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見小船掉轉船頭,順流東下,不多時兩船相距便遠。但聽得怒罵之聲順着東風隱隱傳來。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灘鮮血,十幾枚牙齒,又是驚訝,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這……這可當真對不住了!”

丁當從船艙中出來,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這一招‘鳳尾手’乾淨利落,使得可着實不錯啊。”石破天搖頭道:“你怎事先沒跟我說明白?早知道一下會打得人家如此厲害,這功夫我也就不學了。”丁當心頭一沉,尋思:“這呆子傻病發作,又來說呆話了。”說道:“既學武功,當然越厲害越好。剛纔你這一招‘鳳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處,他的長劍早已刺穿你的肩頭。你不傷人,人便傷你。你喜歡打傷人家呢,還是喜歡讓人家打傷?打落幾枚牙齒,那是最輕的傷了。武林中動手過招,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你良心好,對方卻良心不好,你若給人家一劍殺了。良心再好,又有什麼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門功夫,既不會打傷打死人家,又不會讓人家打傷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不做敵人。”丁當苦笑道:“呆話連篇,滿嘴廢話!咱們學武之人,動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嗎?”石破天道:“我喜歡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歡動手拚命。可惜一直沒人陪我捉迷藏,阿黃又不會。”丁當越聽越惱,嗔道:“你這胡塗蛋,誰跟你說話,就倒足了黴。”賭氣不再理他,回到艙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嗎?我說他是白癡,終究是白癡。武功好是白癡,武功不好也是白癡,不如趁早殺了,免得生氣。”

丁當尋思:“石郎倘若真的永遠這麼胡塗,我怎能跟他廝守一輩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爺爺之言,一刀將他殺了,落得眼前清淨。”但隨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種種甜言蜜語,就算他一句話不說,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語,風流蘊藉之態,真教人如飲美酒,心神俱醉;別後相思,實是顛倒不能自己,萬不料一場大病,竟將一個英俊機變的俏郎君,變成了一段迂腐遲鈍的呆木頭。她越想越是煩惱,不由得珠淚暗滴,將一張薄被矇住了頭。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麼用?又不能把一個白癡哭成才子!”丁當怒道:“我把一個傻子白癡哭成了聰明白癡,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來胡說八道!”

丁當不住飲泣,尋思:“瞧雪山派那花萬紫姑娘的神情,對石郎怒氣衝衝的,似乎還沒給他得手。他見到美貌姑娘居然不會輕薄調戲,那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真的嫁了這麼個規規矩矩的呆木頭,做人有什麼樂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親,名正言順的是他妻子。這幾日中,白天和他練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經的練武,從來不乘機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覺,相距不過數尺,可是別說不來親我一親,連我的手腳也不來捏一下,那像什麼新婚夫婦?別說新婚夫婦,就算是七八十歲的老夫老妻,也該親熱一下啊。”

耳聽得石破天睡在後梢之上,呼吸悠長,睡得正香,她怒從心起,從身畔摸過柳葉刀,輕輕拔刀出鞘,咬牙自忖:“這樣的呆木頭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後梢,心道:“石郎石郎,這是你自己變了,須莫怪我心狠。”提起刀來正要往他頭上斫落,終於心中一軟,將他肩頭輕輕扳過,要在他臨死之前再瞧他最後一眼。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淡淡的月光灑在他臉上,但見他臉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麼好夢。丁當心道:“你轉眼便要死了,讓你這好夢做完了再殺不遲,左右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當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視着他的臉,只待他笑容一斂,揮刀便斫將下去。

過了一會,忽聽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叮叮噹噹,你……你爲什麼生氣?不過……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決不會夠,一萬天……十萬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夠……”

丁當靜靜的聽着,不由得心神盪漾,說道:“石郎,石郎,原來你在睡夢之中,也對我念念不忘。這般好聽和話若是白天裡跟我說了,豈不是好?唉,總有一天,你的胡塗病根子好了,會跟我說這些話。”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溼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單薄,心生憐惜,將艙裡一張薄被扯了出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又向他癡癡的凝視半天,這纔回入艙中。

只聽得丁不三罵道:“半夜三更,一隻小耗子鑽來鑽去,便是膽子小,想動手卻不敢,有什麼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種?”

丁當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裡了,這時她心中喜歡,對爺爺的譏刺毫不在意,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着這幾句話:“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我看上一萬天,十萬天,也是不夠。”突擊間卟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這白癡天哥,便在睡夢中說話,也是癡癡的。咱們就活了一百歲,也不過三萬六千日,那有什麼十萬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時才蒙朧睡去,但睡不多時,便給石破天的聲音驚醒,只聽得他在後梢頭大聲嚷道:“咦,這可真奇了!叮叮噹噹,你的被子,半夜裡怎麼會跑到我身上來?難道被子生腳的麼?”

丁當大羞,從艙中一躍而起,搶到後梢,只聽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張薄被,說道:“叮叮噹噹,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這被子……”丁當滿臉通紅,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低聲喝道:“不許再說了,被子生腳,又有什麼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腳還不奇怪?你說被子的腳在那裡?”

丁當一側頭,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似笑非笑的斜視自己,不由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嗔道:“你還說?”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擡,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鶴翔手’。丁當右手迴轉,反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橫過,封住了她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頭。丁當將被子往船板上一拋,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內勁凌厲,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餘招。丁當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貫注,居然一絲不漏,待拆到數十招後,丁當使一招‘龍騰爪’,直抓他頭頂。石破天反腕格去,這一下出手奇快,丁當縮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覺一股強勁的熱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轉了下去。這股強勁的內力又自腰間直傳動至腿上,丁當站立不穩,身子一側,便倒了下來,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來,笑道:“你爲什麼扭我?我把你拋到江裡喂大魚。”丁當給他抱着,雖是隔着一條被子,也不由得渾身痠軟,又羞又喜,笑道:“你敢!”石破天笑道:“爲什麼不敢?”將她連人帶被的輕輕一送,擲入船艙。

丁當從被中鑽了出來,又走到後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雙手擺起架式。

丁當笑道:“不玩啦!瞧你這副德性,拉開了架子,倒像是個莊稼漢子,那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石破天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武林高手。”丁當道:“恭喜,恭喜!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青出於藍,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對手了。”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量,卻還差着這麼老大一截。”

丁當道:“爺爺,他學功夫學得這麼快。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就算不能天下無敵,做你的孫女婿,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說過的話,豈有改口的?第一、我說過他既要娶你爲妻,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再過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還說什麼一年半載?”

丁當心中一寒,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今日卻已萬萬捨不得石郎死於爺爺之手,但爺爺說過的話,確是從來沒有不算數的,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後,只有照着原來的法子,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別出機謀。

於是此後幾天之中,丁當除了吃飯睡覺,只是將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諸般變化,反來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後來,石破天已練得純熟之極,縱然不借強勁的內力,也已勉強可和丁當攻拒進退,拆個旗鼓相當。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聲,說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當道:“爺爺,你要他去打敗白萬劍,依我看也不是什麼難事。白萬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這套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單憑一雙空手,便能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下來。他空手奪人長劍,算不算得是勝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頭說得好不稀鬆!憑他這一點子能耐,便能將‘氣寒西北’手中長劍奪將下來?我叫你乘早別發清秋大夢。就是你爺爺,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長劍。”丁當道:“原來連你也奪不下,那麼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過……哼,哼!”丁不三怒道:“什麼哼哼?”丁當仰頭望着天空,說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說你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說什麼鬼話?哼哼就是說我武功稀鬆平常。”丁當道:“你自己說你武功稀鬆平常,可不是我說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總而言之,十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萬劍,我就殺了這白癡。”

丁當嘟起了小嘴,說道:“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但若十天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錯。”丁不三道:“我說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內不將他打敗,我就殺了這小白癡。”丁當急道:“現下只剩三天了,卻到那裡找白萬劍去?你……你……你當真是不講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講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丁不三幾時講過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邊總是掛着一絲微笑,有時斜睨石破天,眼神極是古怪,帶着三分卑視,卻有七分殺氣。

丁當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這時候別說石破天的武功仍與白萬劍天差地遠,就算當真勝得了他,短短兩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卻又到那裡找這‘氣寒西北’去?

這日午後,丁當和石破天拆了一會擒拿手,臉頰暈紅,她打了個呵欠,說道:“八月天時,還這麼熱!”坐在石破天身邊,指着長江中並排而遊動的兩隻水鳥,說道:“天哥,你瞧這對夫妻水鳥在江中游來游去,何等逍遙快樂,若是一箭把雄鳥射死了,雌鳥孤苦伶仃的,豈不可憐?”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裡打獵、射鳥的時候,倒也沒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這麼說,我以後只揀雌鳥來射吧!”丁當嘆了口氣,心道:“我這石郎畢竟癡癡呆呆。”又打個呵欠,斜身依着石破天,將頭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倦了嗎?我扶你到船艙裡睡,好不好?”丁當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愛這麼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爲枕,只聽得她氣息悠長,越睡越沉,一頭秀髮擦在自己左頰之上,微感麻癢,卻也是說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間,一縷極細微的聲音鑽入了自己左耳,輕如蜂鳴,幾不可辨:“我跟你說話,你只聽着,不可點頭,更不可說話,臉上也不可露出半點驚奇的神氣。你最好閉上眼睛,假裝睡着,再發出一些鼾聲,以便遮掩我的話聲。”

石破天大感奇怪,還道她是在說夢話,斜眼看去,但見她長長的睫毛覆蓋雙眼,突擊間左眼張開,向他霎了兩下,隨即又閉上了。石破天當前即省悟:“原來她要跟我說說幾句秘密話兒,不讓爺爺聽見。”於是也打了個呵欠,說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當心下暗喜:“天哥畢竟不是白癡,一點便透,要他裝睡,他便裝得真像。”又低聲道:“爺爺說你武功低微,又是個白癡,不配做他的孫女婿兒。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定要將你殺死。咱們又找不着白萬劍,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過。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婦倆脫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爺爺怎麼會殺我,叮叮噹噹究竟是個小孩子,將爺爺的也當了真,不過她說咱兩個躲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都是二人共處深山,自覺那是自然不過的生涯,這些日子來遇到的事無不令他茫然失措,實深盼得能迴歸深山,想到此後相伴的竟是個美麗可愛的叮叮噹噹,不由得大是興奮。

丁當又道:“咱兩個若是上岸逃走,定給爺爺追到,無論如何是逃不了的。你記好了,今晚三更時分,我突然抱住爺爺,哭叫道:‘爺爺,你饒了石郎,別殺他,別殺他!’你便立刻搶進艙來,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爺爺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針’拿住他後腰。記着,聽到我叫‘別殺他’,你可得趕快動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針’。爺爺被我抱住雙臂,一時不能分手抵擋,你內力很強,這麼一拿,爺爺便不能動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噹噹真是頑皮,叫我幫忙,開爺爺這樣一個大玩笑,卻不知爺爺會不會生氣?也罷,她既愛鬧着玩,我順着她意思行事便了。想來倒是有趣得緊。”

丁當又低聲道:“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關。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靈臺穴’,那‘虎爪手’該當抓在這裡。”石破天仍是閉着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當‘靈臺穴’上輕輕撫摸一下。丁當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認穴要準,我拚命抱住爺爺,只能捱得一霎時間,只要他一驚覺,立時便能將我摔開,那時你萬難抓得到他了。你再輕輕碰我後腰的‘懸樞穴’,且看對是不對。那‘玉女拈針’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中指,勁力要從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緩緩移下,以兩根手指在他後腰‘懸樞穴’上輕輕搔爬了一下,他這時自是絲毫沒有使勁,不料丁當是黃花閨女,份外怕癢,給他在後腰上這麼輕輕一搔,忍不住格的一聲笑了出來,笑喝:“你胡鬧!”石破天哈哈大笑。丁當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癢。兩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把裝睡之事全然置之腦後。

這日黃昏時分,老梢公將船泊在江邊的一個小市鎮旁,上岸去沽酒買菜。丁當道:“天哥,咱們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丁當攜了他手,上岸閒行。

那小市鎮只不過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來家是魚行。兩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無人。石破天道:“爺爺在船艙中睡覺,咱們這麼拔足便走,豈不就逃走了?”他只盼儘早與丁當躲入深山。丁當搖頭道:“那有這麼容易?就是讓咱們逃出十里二十里,他一樣也能追上。”

忽聽得背後一人粗聲道:“不錯,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萬里,咱們一樣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當回過頭來,只見兩名漢子從一棵大樹後轉了出來,向着二人獰笑。石破天識得這兩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驚懼。

原來雪山派兩名弟子在長江中發現了石破天的蹤跡,上船動手,其一身受重傷。白萬劍得報,分遣衆師弟水陸兩路追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這一撥乘馬溯江向西追來,竟在這小鎮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萬善爲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這姓石小子的對手,正想依着白師兄的囑咐發射沖天火箭傳訊,不料聞萬夫忍耐不住,登時叫了出來。

丁當也是一驚:“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萬劍是否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趕了來,爺爺逼着石郎和他動手,那可糟了。”向二人橫了一眼,啐道:“我們自己說話,誰要你們插口?天哥,咱們回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點了點頭,兩人轉身便走。

聞萬夫向來便瞧不起這師侄,心想:“王萬仞王師哥、張萬風張師弟兩人都折在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麼搞的。這小子要是當真武功高強,怎麼會一招之間便給白師哥擒了來?我今日將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從此在本門中出人頭地。”當即喝道:“往那裡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頭抓來。

石破天側身避過,使出丁當所教的擒拿手法,橫臂格開來招。聞萬夫一抓不中,飛腳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這一腳如何拆解,石破天卻沒學過。他這半天中,心頭反來覆去的便是想着‘虎爪手’和‘玉女拈針’兩招,危急之際,所想起的也只這兩招。但聞萬夫和他相對而立,這兩招攻人後心的手法卻全然用不上,這時他也顧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搶向對方身後。他內功深厚,轉側便捷無比,這麼一奔,便已將聞萬夫那一足避過,同時右手‘虎爪手’抓他‘靈臺穴’,左手‘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內力到處,聞萬夫微一痙攣,便即萎倒。

呼延萬善正欲上前夾攻,突見石破天已拿住師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抽劍,揮拳往石破天腰間擊來。他這一拳用上了十成勁力,波的一響,跟着喀嚓一聲,右臂竟爾震斷。

石破天卻只腰間略覺疼痛,鬆手放開聞萬夫時,只見他縮成了一團,毫不動彈,扳過他肩頭,見他雙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不好,叮叮噹噹,他……他……他怎麼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當格的一笑,道:“天哥,你這兩招使得甚好,只不過慌慌張張的,姿勢太也難看。你這麼一拿,他死是不會死的,殘廢卻免不了,雙手雙腳,總得治上一年半載吧。”

石破天伸手去扶聞萬夫,道:“真……真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傷你,那怎麼……怎麼辦?叮叮噹噹,得想法子給他治治?”丁當伸手從聞萬夫身畔抽出長劍,道:“你要讓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緊,一劍殺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萬善怒道:“你這兩個無恥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殺不能辱。今日老子師兄弟折在你手裡,快快把我們兩個都殺了。多說這些氣人的話幹麼?”

石破天深恐丁當真的將聞萬夫殺了,忙奪下她手中長劍,在地下一插,說道:“叮叮噹噹,快……快回去吧。”拉着她衣袖,快步回船。丁當哂道:“聽人說長樂幫石幫主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媽媽起來?剛纔之事,可別跟爺爺說。”石破天道:“是,我不說,你說那個人,他……他當真會手足殘廢?”丁當道:“你拿了他兩處要穴,若還不能令他手足殘廢,咱們丁家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還有什麼用處?”石破天道:“那怎麼你叫我待會也這麼去擒拿爺爺?”丁當笑道:“傻哥哥,爺爺是何等樣人物,豈可和雪山派中這等膿包相比?你若僥倖能拿住爺爺這兩處要穴,又能使用上內力,最多令他兩三個時辰難以行動,難道還能叫他殘廢了?”

石破天心頭慄六,怔忡不安,只是想着聞萬夫適才的可怖模樣。

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聽得丁當在船艙中叫了起來:“爺爺,爺爺,你饒了石郎性命,別殺他,別殺他!”石破天急躍而起,搶到艙中,蒙朧中只見丁當抱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爺爺,別殺石郎!”

石破天伸出雙手,便要往丁不三後心抓去,陡然間想起聞萬夫縮成一團的可怖神情,心道:“我這雙手抓將下去,倘若將爺爺也抓成這般模樣,那可太對不起他,我……我決計不可。”當即悄悄退出船艙,抱頭而睡。

丁當眼見石破天搶進艙來,時刻配合得恰到好處,正欣喜間,不料他遲疑片刻,便即退出,功敗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後梢,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過了一會,只聽得丁當道:“啊喲,爺爺,我怎麼抱着你?我……我剛纔做了個惡夢,夢見你將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饒他性命,你總是不答應,謝天謝地,只不過是個夢。”

卻聽丁不三道:“你做夢也好,不做夢也好,天一亮便是咱們說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萬劍來將他打敗了。”丁當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癡!”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癡,該死之極。唉,以‘虎爪手’抓‘靈臺穴’,以‘玉女拈針’拿‘懸樞穴’,妙計啊妙計!就可惜白癡良心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癡,白癡就是該死。”

這幾句話鑽入了艙內外丁當和石破天耳裡,兩人同時大驚:“爺爺怎知道我們的計策?”石破天還不怎麼樣,丁當卻不由得遍體都是冷汗,心想:“原來爺爺早已知曉,那麼暗中自必有備,天哥剛纔沒有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禍?”

石破天渾渾噩噩,卻絕不信次日丁不三真會下手殺他,過不多時,便即睡着了。

天剛破曉,忽聽得岸上人聲喧譁,紛紛叫嚷:“在這裡了!”“便是這艘船。”“別讓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來,只見岸邊十多人手提燈籠火把,奔到船邊,當先四五人搶上船頭,大聲叱喝:“老妖怪在那裡?害人老妖往那裡逃?”

丁不三從船艙中鑽了出來,喝道:“什麼東西在這裡大呼小叫的?”

一條漢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潑!”他身後兩人手中拿着竹做的噴筒,對準丁不三,兩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衆人歡呼吆喝:“黑狗血灑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這兩股狗血那裡能濺中丁不三半點?他騰身而起,心下大怒:“那裡來的妄人,當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噴我?”旁人不去惹他,他喜怒無常之時,舉手便能殺人,何況有人欺上頭來?他身子落下來時,雙腳齊飛,踢中兩名手持噴筒的漢子,跟着呼的一掌,將當先的大漢擊得直飛出去。這三人都不會什麼武功,中了這江湖怪傑的拳腳,那裡還有性命?兩個人當即死在船頭,當先的那條大漢在半空中便狂噴鮮血。

丁不三又要舉腳向餘人掃去,忽聽得丁當在身後冷冷的道:“爺爺,一日不過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險些兒忘了自己當年立下的毒誓,這一腳離那船頭漢子已不過尺許,當下硬生生的收了回來。

衆人嚇得魂飛魄散,叫道:“老妖怪厲害,快逃,快逃!”霎時之間逃了個乾乾淨淨,燈籠火把有的拋在江中,有的丟在岸上。三具屍首一在岸上,二在船頭,誰也顧不得了。

丁不三將船頭的屍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開船,再有人來,我可不能殺啦!”那梢公嚇得呆了,雙手不住發抖,幾乎無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將船撐離岸邊。狗血沒射到人,卻都射在艙裡,腥氣難聞。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當,你搗這鬼爲了什麼?”丁當笑道:“爺爺,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丁不三道:“我幾時說過話不算數了?”丁當道:“好,你說十天一滿,若是石郎沒將那姓白的打敗,便要殺他。今日是第十日,可是你已經殺了三個人啦!”

丁當極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爺素來說話算數,你說在第十天上定要殺了這小子,可是‘一日不過三’,你已殺了三個人,這第四個人,便不能殺了。你既在第十天上殺他不得,以後也就不能再殺了。我瞧你的孫女婿兒也不是真的什麼白癡,等他身子慢慢復原,武功自會大進,包不丟了你的臉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頭用力一蹬,喀的一聲,船頭木板登時給他踹了一個洞,怒道:“不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頭手下,便已丟了臉。”丁當笑道:“我是你的孫,大家是一家人,有什麼丟不丟臉的?這件事我又不會說出去。”丁不三怒道:“我輸了便心中不痛快,你說不說有什麼相干?”丁當道:“那就算是你贏好了。”丁不三道:“輸便輸,贏便贏。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爺爺,他小時候跟我打架,輸了反而自吹是贏了。”

石破天聽着他祖孫二人的對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人是丁當故意引了來給她爺爺殺的,好讓他連殺三人之後,限於‘一日不過三’的規定,便不能再殺他,眼看丁不三於一瞬間連殺三人的兇狠神態,那麼要殺死自己的話,只怕也不是開玩笑了;見丁當笑嘻嘻的走到後梢,便道:“叮叮噹噹,你爲了救我性命,卻無緣無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是太也殘忍了麼?”丁當臉一沉,說道:“是你害的,怎麼反而怪起我來了?”石破天惘然道:“是……是我害的?”丁當道:“怎麼不是?昨晚你事到臨頭,不敢動手。否則咱二人早已逃得遠遠的了,又何至累那三人無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一時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子,爺爺要挖出你的眼珠子,斬了你的雙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卻成爲一個廢人。我只須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日不過三’的規矩。”丁當和石破天面面相覷,神色大變。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計,妙計!小白癡,我不殺死你,卻將你弄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當哪,那總可以的吧?”丁當一時無辭可辯,只得道:“這第十天又沒過,說不定待會就遇到白萬劍,石郎又出手將他打敗了呢?”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錯,不錯,咱們須得公平交易,童叟無欺。爺爺等到今晚三更再動手便了。”

丁當愁腸百結,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令石破天脫此危難。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禍臨頭,反來問她:“你爲什麼皺起了眉頭,有什麼心事?”丁當嗔道:“你沒聽爺爺說麼?他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斬了你的雙手。”石破天笑道:“爺爺說笑話嚇人呢,你也當真!他挖了我眼睛、斬了我雙手去,又有什麼用?我又沒得罪他。”

丁當由嗔轉怒,心道:“這人行事婆婆媽媽,腦筋胡里胡塗,我一輩子跟着他確也沒趣得緊,爺爺要殺他,讓他死了便是。”但想到爺爺待會將他挖去雙目、斬去雙手,自己如果回心轉意,又要起他來,我叮叮噹噹嫁了這麼一個沒眼沒手的丈夫,更加無味已極。

眼見太陽漸漸西沉,丁當面向船尾,見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雙雙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游泳一般,隨舟逐波而西。丁當側過身來,見石破天背脊向着自己,她雙手伸出,便向他背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靈臺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石破天絕無防備,被她拿住後立時全身痠軟,卻彈不得。

丁當卻受到他內力震盪,身子向後反彈,險些墜入江中,伸手抓住船篷,罵道:“爺爺要挖你雙眼,斬你雙手,你這種廢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丟爺爺的臉,我叮叮噹噹也沒臉見人了。也不用爺爺動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在後梢取過一條長長的帆索,將石破天雙手雙腳都縛住了,又將帆索從肩至腳,一圈又一圈的緊緊捆綁,少說也纏了八九十圈,直如一隻大糉子相似。

本來如此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個對時中難以開口說話,但石破天內力深厚,四肢雖不能動,卻張口說道:“叮叮噹噹,你跟我鬧着玩嗎?”他話是這般說,但見着丁當兇狠的神氣,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憐之色。丁當伸足在他腰間狠狠踢了一腳,罵道:“哼,我跟你鬧着玩?死在臨頭,還在發你的清秋大夢,這般的傻蛋,我將你千刀萬剮,也是不冤。”颼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來,在石破天臉頰上來回擦了兩下,作磨刀之狀。

石破天大駭,說道:“叮叮噹噹,我今後總是聽你的話就是。你殺了我,我……我……可活不轉來啦!”丁當恨恨的道:“誰要你活轉來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那是你自尋死路,又怪得誰來?我此刻不殺你,爺爺也會害你。哼,是我丈夫,要殺便由我自己動手,讓別人來殺我丈夫,我叮叮噹噹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饒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他說這幾句話,已是在極情哀求,只是自幼稟承母訓,不能向人求懇,這個‘求’字卻始終不出口。

丁當道:“天地也拜過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羅嗦,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頭。”

石破天嚇得不敢再作聲。只聽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好,妙得很!那纔是丁不三的乖孫女兒。爽爽快快,一刀兩段便是!”

那老梢公見丁當舉刀要殺人,嚇得全身發抖,舵也掌得歪了。船身斜裡橫過去,恰好迎面一艘小船順着江水激流衝將過來,眼見兩船便要相撞。對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扳梢!”

丁當提起刀來,落日餘暉映在刀鋒之上,只照得石破天雙目微眯,猛見丁當手臂往下急落,拍的一聲響,這一刀卻砍得偏了,砍在他頭旁數寸處的船板上。丁當隨即撤手放刀,雙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雙臂運勁向外一拋,將他向着擦舟而過的小船船艙摔去。

丁不三見孫女突施詭計,怒喝:“你……你幹什麼?”飛身從艙中撲出,伸手去抓石破天時,終究慢了一步。江流湍急,兩船瞬息間已相距十餘丈,丁不三輕功再高,卻也無法縱跳過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當一個耳光,大叫:“回舵,回舵,快追!”

但長江之中風勁水急,豈能片刻之間便能回舵?何況那小船輕舟疾行,越駛越遠,再也追不上了。

———————————-

丁不四危急中靈機一動,雙掌倏地上舉,掌力向天上送去,石破天便也雙掌呼的一聲,向上拍出。兩人四掌對着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第一章 玄鐵令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九章 大糉子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九章 大糉子第十五章 真相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五章 真相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一章 玄鐵令第六章 傷疤第一章 玄鐵令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三章 摩天崖第九章 大糉子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八章 白癡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七章 雪山劍法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第八章 白癡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八章 白癡第十八章 有所求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一章 藥酒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八章 白癡第二十章 俠客行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一章 玄鐵令第五章 叮叮噹噹第八章 白癡第一章 玄鐵令第十章 金烏刀法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九章 臘八粥第六章 傷疤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十二章 兩塊銅牌第二章 少年闖大禍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第三章 摩天崖第十六章 凌霄城第十三章 舐犢之情第十四章 關東四大門派第六章 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