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三十章

昨日, 在墨脫小鎮的一家小商店門口的桌椅旁,我花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翻看我入藏以來寫的那些的東西,從八月三十日到現在的九月二十日, 二十多天過去了, 曾是嶄新的記事本如今已經附着了太多風塵的痕跡, 或者是說傷痕累累。記事本封皮的邊緣有幾處泛白的磨損, 單薄的紙張也不再是平整的, 褶皺太多,紙頁之間有幾處筆墨的顏色相異,有些被記下的文字也有因某些外力而變得模糊, 但這並沒有影響到整體的閱讀,只是我的閱讀速度太過緩慢, 以至於在這個過程裡我會質疑自己到底是閱讀還是在思考些什麼。

思考, 留在高山小鎮的這兩天裡, 我一直在思考,我在思考我手裡的這本裝滿秘密的記事本今後應該何去何從, 是撕毀還是封存,我想我已經不需要它了。

在旅行出發前,我曾在記事本的扉頁寫下一段話,我告訴我自己,當旅行結束, 記事本將不會徒留空白, 有些東西將會被記起, 被紀錄。二十多天後, 在我離開藏地的那天, 我會成功把一些東西挪移到另一處地方,而我混亂不堪的心將會被清空, 如同八月三十日啓程時,我手裡嶄新的本子一樣空白。現在,時間到了,我完成了我的使命,這本記事本也就不再需要了,它只是一個媒介,承載着現實中我一直在逃避的某些東西,如今我寫下來,在過去的來來往往中把現實看得透徹,我就無需再往回看了。

一直以爲我不在乎過去,但當我把回憶錄從頭至尾翻閱一遍後,我才發現,過去,我是裝作不在乎,並且我也從未朝前看過,我走不出去那個自我囚禁的怪圈。我一直告訴自己,等待就是我最好的選擇,前方會有哪些人出現,我沒有過多少期待,這麼多年過去了,遇上了多少人,但好像曾經的幾段感情一次又一次宣告結束後,新的感情是否會到來已經變得不再那麼的重要了,重新認識新的人,從相識,相知,再到深入,過程太過繁瑣複雜,我不想去揣摩人心,開始會很累,而結束或許十之八九會與以往一樣無法圓滿,與其如此,那不如沒有開始。所以這些年一直以來的自我安慰,告訴自己等不到也只不過是適合的人尚未出現,但真的是這樣嗎?等待不過是因爲害怕罷了,固步自封,也從未真正留意過身旁經過的人,更不願擡起頭往前多看幾眼,又有誰會願意爲我等待呢?

等待,這又是一個可笑的詞,我一直在等待,我喜歡等待,可知道今天我才明白,我所謂等待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迷信,在被動中期待命運的安排,沒有誰在等待誰,也沒有誰在期待誰,明知守株待兔只是一段老生常談的笑話,可我卻一直蹲在樹樁的陰影裡,等待那隻永遠不會出現的兔子,等了這麼久,這麼多年,直到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笑柄。

一個人習慣了,喪失了接受未知的能力,前路茫茫,陌生得讓人無望,而後路一路走來,總有一些東西是我熟悉的,既然我害怕朝前邁步,那也只能沉湎於過去的種種了,因爲那裡總有些什麼是我們還未放下的,我總在自問,如果那時的自己選擇了另一種做法,一種合適的方式,是不是有些事,有些人就不會成爲遺憾了。但許多年後,現實給了我答案,得不到如何,得到了又如何,兩者有區別嗎?都是一樣的。

八年,我告訴我自己這是蘇夕存在在我的身體裡的時間,可實際上何止八年,有些時間被我刪刪減減忽略了,我哪裡會承認自己會把一個人的名字放在心裡整整十年,這個期限足夠會讓人心慌,慌張到無法呼吸。對,她就像一根芒刺,深深的紮在我的身體裡,她是我一個十年的遺憾,遺憾的是因爲無法擁有,可多年後,當我們再次相見,這一次,我擁有過她,但歷史並沒有被改寫,而我依舊就像一個固執的信徒虔誠地去犯着相同的錯誤。直到終有一天,我信了,有些錯過也是一種緣分。

或許,得到與否都是一種遺憾,但那根刺已經從我的身體裡消失了,是我親手拔除的,既然擁有或是尚未擁有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它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我沒有後悔過這幾個月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光,美好的不美好的我都會記得,但更多的,我會嘲笑我無謂的偏激與糾結。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可我們之間永遠不止兩個人,而明知於此的我們卻依舊抱着清醒入睡,她或許還不想醒來,但我已經醒了,以後也不會陪她繼續沉睡下去,現實不是夢境,我要的生活她永遠給不了我,而她想要的生活,我不想破壞,也給不了她。

我們都是自私的,可這世上又有誰是大度的呢,我曾怨恨她在心裡給我的那個位置爲什麼無法像我這樣有份量,而她也不解我爲何不知體諒與滿足,我們都在乎自己得到的那一部分,在乎它的多與少,得與失,其它的我們也想關懷,但似乎都力不從心。她不想失去,而我只想得到,我們都有過錯,而我不想再錯下去了。

其實,五年前的我與茉優,現在的蘇夕與我,兩者之間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但奇怪的是,與茉優在一起時,我從未期待過圓滿,可當茉優換做了蘇夕,我卻想發了瘋一樣去奢求那些我得不到的東西。

爲什麼?

歷史總有那麼一兩處節點在現世中交錯重疊,但結局多是相異,她們或許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但無法進行比較,因爲兩個人至始至終都是不同的。與茉優在一起的時光本身就是一種圓滿,我不用去刻意追求或是約束。的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但我找不到遺憾的痕跡。有些愛情太過美好豐滿,以至於給我們帶來充盈與滿足的不是相伴的時光,而是感情本身,慶幸擁有過,經歷過,也就不在乎時間的長與短了。但在蘇夕那裡,我感受不到這些充盈感,它們應該存在啊,可我的心總是空洞的,我討厭這樣的感覺,只能不斷要求填補空白,苛求對方,強迫自己,直至瘋狂。在經歷曾經的經歷,疼痛曾經的疼痛過後,我才終於拾回那個我不願承認的事實。

一開始給不了你的,以後,她又如何能給得了你。

我曾不只一次幻想過,有一天,蘇夕會變成我期待中的模樣,或許,將來的某一天,她的選擇裡會有我的存在,但我已經等不到將來了。

因爲,現在,那些期待,我已經不需要了。

旅程即將結束,我的影子也早已尋回,我看過最美好的風景,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們,受過傷,生過病,有過狼狽不堪的經歷,依舊是沉默孤獨,也不止一次曾想放棄這趟漫長而艱苦的旅行,但二十多天過去,當我終於返回拉薩,我得到了改變,當初決定來到這裡,是爲了迷途中把自己找回來。今天,我將會與這本記事本里存在的另一個我道別,她不會再出現了,而卸下包袱的我會一直往前走,我無法預知前方遙遠而陌生的終點,但也不會再回頭。

未來的期待,以前,我習慣了等待,等待某一天它能夠找到我,但現在,我決定動身去找它,我會找到它的。

———九月二十日

九月二十日,糰子,晏梓,我,清晨從墨脫搭車到達波密,他們的旅行仍將繼續,而我的旅程已經結束了,在車站,三人相互道別,他們贈予我一些旅途的照片當作紀念,而我卻沒什麼能贈與他們的,只有幾個象徵性的擁抱。匆匆別過後,我們在市集中揮手散去,他們有別的去處,而我必須從那裡返回拉薩,又是一天的車程。明天,我將出現在另一座新的城市,不是上海,而是大理。

在重返拉薩的途中,在顛簸跳躍的城鎮巴士上,那通熟悉的電話依舊會響起,而我只是任由手機躺着揹包的夾層裡,一遍又一遍的扭擺着它躁動的身軀,直至它終於安靜下來,不再震動。的確,我很是驚訝,入藏以來,蘇夕反而成了那個出現在我手機來電裡最多的人,幾乎每天我的手機裡都有幾個未接來電,或者幾條長長訊息。她的訊息我不願去察看,而她的來電我已經很久沒有接過了,我也不會再打回去,這沒有多少必要,因爲我知道回到上海我們還會是見面,最後的見面。

或許,就連她也能感知到我們之間快要結束了,我的不辭而別,任性消失,還有,十月,周黍調職的期限將至,她不得不離開,太多事情突然積壓在她的身上,而她沒有辦法去解決,永遠沒有。即使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聽見她的聲音,但我依舊能從手機的震動頻率中感受到她遠在上海的焦躁。相反,與她的焦躁無措相比,這邊的我卻顯得過於平靜甚至是無情,但這是事實,我無法與她感同身受。或許,過去那個我所扮演的角色讓她依然相信我們之間還有挽回的餘地,但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

因爲,於我而言,早在八月二十八日,當我決定離開上海的那天起,我們之間就已經結束了。

顧夏曾問過我需不需要將我的近況告知蘇夕,因爲蘇夕曾不止一次來CouCi找過她,只爲向她詢問我身處何處,何時回來。我也只是笑了笑告訴顧夏說,我的歸期和近況不必向蘇夕提起,我不想被打擾,有些事情待我回到上海,我會去解決的。

二十多天的旅程裡,我只與兩個人保持着聯繫,那是茉優和顧夏,在夜深人靜的幾個晚上裡,我習慣在手機的一端向她們講述我在陌生之地的奇遇,經歷過的人,事與風景,而她們則一點一滴的告訴我她們最近的生活,茉優的花店裡迎來了新一批年輕的學徒,而那棵她在庭院裡種下的玉蘭樹已經開滿了白蘭花。CouCi的秋季項目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不會太忙,我問顧夏要不要帶着CouCi員工外出旅遊,當作犒勞,而顧夏卻說等我回來,大家一起去。

手機那端顧夏認真而嚴肅的拒絕了我的缺席,心裡升起的絲絲暖意讓我忍不住揚起嘴角,我已經開始期待我回到上海的日子,因爲那裡有些人和事讓我牽掛於心,那是顧夏與CouCi。

的確,我曾想過把我與顧夏的曾經相識的經過寫下來,一同記錄在我那本記事本上,但如今旅行結束了,這部分的故事我依舊無法着筆,我不知道該如何提筆。

不是因爲從與她相識到現在的這五年裡,我能找到屬於我們之間鮮明的記憶不算多,而是因爲她並不屬於過去的範疇。

我忽略了太多我與她在過去的交集,很多東西我已經記不清了,但過去只是過去,並不重要,我只在乎她的現在,還有,將來。

九月二十一日,在拉薩飛往昆明的航班上,我在記事本上寫下最後一段語錄。二十多天過去,記事本仍留有幾頁空白,但現在,似乎已經沒有再往下寫的必然了。

即使今天旅程結束,我仍舊無從而知,是什麼帶我來到這裡,是什麼導致了什麼,是什麼摧毀了什麼,是什麼帶來繁盛和消亡,抑或是造就其他的結果。

我已經找回了我丟失的東西,就像大多數旅行一樣,在旅途中我總會悟徹什麼,然後學會懺悔與放下。但我知道,在將來,我依舊不能爲我所期待的做好準備,不然,我也不會來到這裡,但如果我可以回到過去,我不會有所改變,或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讓我走完這段旅程的原因。在旅程尚未開始前,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直到最後一天我離開藏地,我開始動身去尋找那個未知的期待。

此時此刻,我一遍又一遍的思考,問自己,這趟旅程到底真正給我帶來什麼。

我想,或許我學會了感恩,感激旅程中的每一個足跡,教會我感謝目前還無從得知的一切。

———九月二十一日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四時,當昆明飛往大理的航班終於在停落在大理機場的停機坪上,我不會知道,二十分鐘後,當我走出高原機場航站樓的出口,會有一個人面帶笑容朝我迎面走來,輕拍我的肩膀,呼喊我的名字,我更不會知道,翌年夏暮,我們在一起了,而三年後,我們會兩個屬於擁有彼此的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