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覆上了八原的上空,濃稠的色調宛如被打翻的墨汁,肆意潑灑着,連月光都不曾穿透雲層,滲落分毫。
秋日的夜晚比以往的印象中,要深沉一些。
少女擡眸半晌,小心地關上了天窗。儘管動作很仔細,老舊的窗框還是在落鎖的時候發出一聲非常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震得耳膜生疼。
“在哪裡呢……”
她捂着嘴脣輕咳着。常年無人打掃的閣樓裡積滿了灰塵和雜物,空間寬狹而高度只勉強讓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人半彎着腰,可以想象在這種地方尋找某樣物什,用大海撈針形容也不爲過。
東一藤葉在自家的閣樓上翻找着不知多久以前的一樣物件,在她記憶裡似乎只透過昏暗的窗軒看到過。
滿目密密麻麻的寫滿文字的信紙,落滿了屋子。
以至於記憶深刻到現在還不能忘懷。
閣樓最裡處有一口櫃子,經年累月下來的時光在它上面只留下了表面的灰塵。拂去那一層遮掩,緊隨着剝落的紅漆碎片,指尖觸及到打磨光滑的杉木材料。
打開櫃門,隨着“吱嘎”一聲,撲面而來的是更多的灰塵。
“咳咳……”
東一蹲下身用手掌扇開那些縈繞在鼻翼間的細小顆粒,等櫃子裡的灰塵飄散得差不多了,才又支起身,動作緩慢眼神急切地從裡面翻出一個小盒子。
被髮黃的油紙包裹着的扁長盒子,上面用已經淡去了的墨跡寫着“東一隆彥”四個字。
少女對着盒子低了低頭表示敬重,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離開了閣樓。
常年無人的閣樓又恢復了寂靜,唯有一絲柔白的月光透過窗櫺落進室內,給這空間增添了一分生的氣息。
*
今夜註定是睡不安穩了。
夏目貴志翻了個身,腰腹處的重量讓他呲牙咧嘴又不好發作。
還有什麼比家裡養了一隻喜歡喝酒又喜歡發酒瘋的妖怪貓咪要來得要倒黴?
更何況這隻貓咪還喜歡拉着其他妖怪一起喝酒一起發酒瘋——在他的房間裡。
在多次抗議無效並且差點被灌酒後,少年放棄反抗,獨自縮進被子裡迫使自己進入沉眠。
片刻之後房間裡總算安靜了些,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酒嗝聲和徘徊不去的酒香味。
突然闖入家中的男性外表的妖怪,帶着所謂的“賄賂”先兵後禮地來求助於他,是要藉助他從祖母玲子那裡繼承來的友人帳,來召喚一隻名爲“借紙”的妖怪。而那隻妖怪如它的名字一樣,擁有修復古舊紙張的能力。
——需要借紙來修復一封破損嚴重的信件。
那封求助者不願意多加透露的信,看上去一碰就會碎掉的樣子。
男性妖怪從前是住在狩山山路旁古樹上的妖怪,很巧的是今天去的洋子吳服店也開在那裡。夏目旁敲側擊,得知那妖怪正是在店門口看到了他,才一路尾隨到了藤原家。
“雖然對人類沒什麼興趣,但是森林深處對於人類來說還是有些危險的,但是那個女子每天如期而至。雖然有些心血來潮,我還是有些擔心,就尾隨着那女子去看看她到底在做什麼。結果發現那裡有一座古廟,緊隨着一個眼神溫柔的男子出現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持着酒盞的妖怪靜默了一會兒。夏目摸了摸貓咪老師的腦袋,安靜地等着他繼續。
“他們一臉幸福地聊天,看起來多半是來古廟秘密約會的。怎麼看兩人都是一對戀人……可是那個男子看起來很忙的樣子,來了說一會兒話就離開了。女子就一直站在那看着男子回去的方向……”
傾聽的夏目露出溫和的笑意。
——也許妖怪對於人類的心情瞭解頗少,不能真切地感受和明白那種幸福的感覺和執着的意念。就像現在,妖怪敘述的時候,儘管面孔上有着兇獸外表的面具,卻也掩藏不住從嘴角流露出的溫柔笑意。
人類和妖怪……其實都是很純粹的吧。
只是人類不能像妖怪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他們短暫而忙碌的一生中,恐怕沒有多少年是爲了自己而活着。
那麼人類死去後……會變成什麼呢。
還是僅僅作爲一個個體的消亡,徹底泯滅了在這世上的痕跡?
少年只覺得眼眶酸澀,睡意襲來,他緩緩合上了眼睛。
夢。
特殊的體質總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夏目貴志對於這種進入他人夢境的狀況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平靜地放緩了呼吸,等待着逐漸清晰的夢境展現在他面前。
視角大約是在草叢或是大樹背後,透過搖曳的樹影和暖金的陽光,古舊的廟宇階梯前坐着一個長髮女子。
看到的是她的側臉,頰側落着幾縷飄蕩的髮絲,神情溫和。單手支着下頜,微偏着腦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麼。
遠遠凝視着她的夏目突然覺得胸臆中涌起一絲若有似無的,類似於落寂的感覺。
那位……大概就是寫下那封信的女子吧。
果然是非常溫柔的人。
視線中的女子漸漸遠去,草葉花木被一片枯黃遮蓋,最後夢境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在少年的視野中。在夢境徹底消失前,他似乎聽到耳邊有誰在喃喃細語,只化作簡單的兩個字。
“——洋子。”
作爲創造夢境關鍵的鑰匙。
是那個溫柔笑意的女子。
*
“今井……洋子。”
少女淺淺嘆息一聲,把攤撒在桌面上的紙頁收好重新歸於木盒中。清淡的香氣纏繞於指尖,許久都沒有散去。
這世界上真是有這麼巧的事情麼。
翻過一頁相冊,黑白噪點密集,勾勒出幾個年輕男子的身影。少女瘦長的手指緩緩劃過幾人的面孔,落在一個最旁側的身影上。
下面寫着“東一隆彥”,是祖父的兄長。如果現在還在世,東一還要喚他一聲“伯祖”。
祖父一共有兄弟四人,隆彥排行老大,在東一七歲的時候因病去世。至今對這位伯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他滿屋散落的信紙上。
那時候年幼的自己還不曾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和執念,可以維持那麼久。
以前無意間聽到老一輩的閒談,說是在祖父還十分年輕的時候,東一家是日漸沒落的名門世家,爲了維繫昔日的名望,作爲長子的隆彥取了一位非常富有的千金小姐,勉強穩定了人數衆多的家族。而他們對於這位長子的評價,卻僅僅停留在娶妻這件事上。
祖父和隆彥的關係極好。在隆彥的妻子過世後,就把兄長從深山的祖宅裡接到了現下這棟房子裡。
東一小時候也曾與這位伯祖說過話,印象裡是個文弱清癯的老者,話沒有幾句就接連着咳嗽和急促的喘息。因此家裡人都不太讓小孩子接近他。
那時候還是孩子的東一藤葉對這位伯祖十分好奇,有次便偷偷瞞過大人,跑到了伯祖的房間外。隔着窗軒往裡偷偷張望,看到清瘦的老人跪坐在地板上,周身散落着寫着密集字跡的信紙。
很多很多,新新舊舊,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記錄的。
有一張離得窗軒很近,孩子的東一就踮起腳努力朝紙上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只不斷重複着四個字。
之後不久伯祖就去世了。他生前所居住的房間落了鎖,他的東西被收進了閣樓櫃子裡。
然後東一隆彥漸漸淡出了人們談論的話題。
就像日常規律一樣,被有意無意地遺忘了。
東一藤葉不是個太過於喜愛家庭親情的人。
也許是從國小後與家人長期分隔兩地,身體孱弱又不喜與人交往養成的性格。在她十五年來的記憶裡,家人,也許只是從出生起就註定要在一起的人而已。
這樣的性格如果被別人知曉……比如說那個薄綠色眼睛的少年,大概會是又氣惱又惋惜,說不定還帶有一絲責怪的反應吧。
明明親人就在身邊,卻沒有去伸手抓牢。而有人拼命伸出雙手,卻什麼也抓不到。
少女苦笑着撐着額頭,反覆看着伯祖和祖父的合照。
隆彥犧牲自己幸福所爲親人帶來的,早在數年間煙消雲散了。
各家親戚早已不再來往,沒有人會記得那個在自己結婚當日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的長子。而那位始終被隆彥惦記的洋子小姐,對於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究竟是如何看待的呢。
喀拉。
小木盒上的鎖環相扣,重新封存了逝去之人的執念。
*
“早上好夏目!”同班的西村悟大大咧咧地拍上少年瘦弱的肩膀,對方的反應與以往不同,慢悠悠底氣不足地應了聲,就趴在桌子上沒了動靜。
“昨晚沒睡好嗎?精神好差的樣子。”
西村悟看着夏目精神不振的樣子,不好意思打擾他的補眠,便自顧自地從他書包裡拿出了國文課本,抄起筆記來。
——由於昨晚上的夢,後半夜都沒怎麼睡着。
夏目翻來覆去,還是決定放學後去八原的森林裡試着找找借紙。
反正都是要歸還名字的嘛。
一天的課程負擔並不是很重,而且由於秋祭的臨近,大家的心思早就不在課堂上了。
下課鈴打響時,同班的西村悟本想約夏目和北本一起去嚐嚐章魚丸子,夏目吞吞吐吐地拒絕了,說是另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西村悟聽了一臉神秘兮兮:“你小子不會是要去約會吧?”
“才、不、是!”把最後一本書塞進書包,夏目漲紅了臉反駁,“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
——吶,什麼時候纔可以不要漲紅了臉說話啊夏目。你看班裡有好多人都在看你。不明白的人,還以爲我在調戲你呢。
西村悟別開臉,背對着夏目揮了揮手。在夏目跑出教室後,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惹得剛到二組教室門口的北本篤史一臉莫名其妙。
——這傢伙吃錯藥了?
二組的學生們心裡大都是這樣的想法。
一口氣衝到了校門口,貓咪老師從草叢裡跳到少年的肩上,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個高大的身影。
狩山山路旁古樹上的妖怪。成年男性模樣,素色吳服,兇獸面具。行事卻帶着點這個外表的男子絕不會有的豪爽和溫和。
果然妖怪們……和人類還是不太一樣的吧。
薄綠色眼珠的少年不堪重負地拉下肩膀上的貓咪抱在懷裡,對身旁的妖怪說:“我們走吧,去找借紙。”
“是的夏目大人!”
單薄身形的少年抱着貓咪,水色的髮絲被夕陽挑染成耀金色。他時不時側過頭去,張合着形狀優美的嘴脣,似乎在與誰交談。
而在外人眼中,他是獨自一人。
身旁,並沒有其他同伴存在。
被拉長的影子拖曳着,終於消失在了拐彎處。
東一望着夏目消失的方向,躊躇了片刻,往反方向走去。
*
“打擾了,今井小姐。”
踏進洋子吳服店,東一藤葉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身後夕陽的光輝被她收攏在袖中,被紙移門阻擋着,無法更進一步。
身着藍底筒袖吳服的美麗女人從一側的小門中走出。她挽着髮髻,斜插一根素簪,清淡地彷如竹林中走出的輝月姬。
“下午好東一小姐。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我想拜託您幫我做一套吳服。”
東一從書包裡抽出一本繪本,翻開到其中一頁遞到今井明日香面前。
“啊啦,原來是自己設計的啊。”
“……並不是。”少女微垂着頭顱,露出纖白的脖頸:“這是家中一位長輩設計的。”
“哦?”今井小姐露出感興趣的神情,“可以與我仔細講講嗎?”
“——好啊。”
少女眼睫下沉澱着深青色的眼眸流轉過某種情緒,掀起脣角呷了口茶,才緩緩說道:
“這是我昨日收拾伯祖遺物找到的東西。因爲覺得分外好看,就自己描摹了一份,拿來拜託給今井小姐。”
“……伯祖?”
今井小姐的表情有些意外,倒茶的動作一頓。僅一瞬又流暢地收起了茶壺,清茗幽雅的香氣徘徊在鼻翼間。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沒什麼記憶。”
“哦……是麼。”
“他的名字是‘隆彥’。”
嘩啦。
今井小姐手臂一抖,杯中的茶水濺出少許,濡溼了藍底的美麗吳服。
“您應該聽說過這個名字吧。”
少女的視線移到櫃檯上擺着的相框上,夕陽的光線被玻璃折射,籠罩在一片橘色的溫暖顏色中,看不清照片上的人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