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鎮前,華飛橫刀立馬。
他生得魁梧雄壯,中都最威猛的高頭大馬被他騎在身下也會顯得像頭矮腳騾。
中原鎮是矗立在荒道上的第三鎮,由插翅虎華飛轄制,此前兩鎮第一鎮守將是王越,第二鎮原先是東楚來的那一虎鎮守,可此時卻已無將無兵,只餘一路揚塵。
“莫非那位東海王也開始不安分了。”
遙遙望向第二鎮東際,華飛嘆聲道。
這讓他想起了從荒道關城調回手下大將的秦王,自從陛下發出那三道聖旨後,局勢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的不明朗,歸根結底,卻因那個始終殺不死且還過關斬將令數方諸侯、行省折損大將的安伯塵。齊秦之戰一觸即發,卻也讓華飛原先的佈置落了空。而那位東海王更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物,按時交酎金,從不拖欠,朝中旨意頒佈下達,他也從沒違逆過。照這般看來,東海王錢穆應當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諸侯臣子,可他若真的忠君無貳心,爲何每三年一次的諸侯覲見他總會不早不晚的生出一場“重病”,血書請罪,其中內容當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感人肺腑,就連只顧着玩蛐蛐的匡帝也會每每心軟,準了楚君的“病假”。
明眼人都能看出,倘若外號東海王的楚君心中坦蕩蕩,又爲何不敢入朝覲見?
“齊秦楚......齊國擁三國而伯匡西,秦國有傾天寺一脈,楚國則是萬衆齊心,百姓只知東海王而不知匡帝.......該死,姓呂的還動起真格來,怎麼也不肯出關!如果楚國突然發難,李紫龍東來,關中有誰能擋住......”
華飛喃喃自語着,濃墨般的粗眉堆疊在一起,滿臉煩躁。
手下的將士們眼見自家將軍如此稱呼他們心目中的戰神,紛紛神情窘迫,對視時候無不面露苦笑。
天下間敢如此稱呼呂風起的,恐怕也只有華飛。
呂風起閉關修道,將關中軍權交給華飛,由他暫領主帥一職。沒了呂風起約束,華飛愈發的目無章法,他本就是個粗人,至少性情如此,若非有呂風起在,恐怕他連匡帝也不會放在眼裡。
“那個張佈施,可曾找到?”
轉過頭,華飛皺眉問向身邊謀士模樣的老者。
華飛質問人時總喜歡眯着眼,看起來就好像一頭老虎在懶洋洋的打哈欠,越是如此越讓被他問話者心驚膽跳。
老謀士打了個哆嗦,陪着笑道:“張將軍叛逃出中都,皇叔門下悉數出動,將軍何必操心。”
“哼,皇叔那些陰陽怪氣的門人中也就張佈施稍微順眼點,結果一轉眼卻成了叛賊.......也不知這大匡究竟誰是那最大的賊首。”
華飛冷哼一聲道,話語中似藏着一絲怨氣,也有些意味深長,可一旁的老謀士卻不敢多想,陪着笑訕訕的轉過頭,充耳不聞。
撇了撇嘴,華飛心道無趣,又遙遙望向風平浪靜的第一鎮,虎目中閃過一絲失望,剛想調轉馬頭就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報!”
卻是一名斥候飛馬而來,看見鎮前的華飛立馬滾落鞍頭,叉手拜道:“大將軍有書信交給華將軍!”
“嗯?速速念來。”
臉上掠過一抹喜色,華飛急聲道。
“是!”
斥候拆開信函,目光落向信箋,稍一猶豫,開口道:“速回中都。”
“這......”華飛臉色微變,眯起雙眼盯着那斥候:“就這四字?”
斥候紅着臉點了點頭,將信函遞上。
一眼掃過信函,華飛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過了許久,他將信函塞入懷中,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若無其事的看向遠方。
“華將軍?這.......”那斥候等了半晌不見華飛下令撤兵,小心翼翼的問道。
“這什麼這!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就當沒見過華某!”
惡狠狠的剜了眼那斥候,華飛冷聲道。
大老遠從中都趕來,一路上不眠不歇,不想迎來的卻是華將軍的拒不遵令,那斥候自然不敢頂撞這位暴躁的將軍,連連向一旁的謀士使眼色,老謀士苦笑着搖了搖頭,閉目不言。
正當那斥候心急如焚時,從遠處又傳來一陣馬蹄聲。
“報!”
華飛翻了個白眼,哼聲道:“何事來報?”
新來的斥候目光落向第一名斥候心中已瞭然,隔着老遠便翻身下馬,走到華飛身旁陪着笑道:“大將軍命屬下傳話,說他知道華將軍定會假裝沒看到軍令,所以讓屬下提醒呂將軍,莫要忘了那日他對你說過的話。”
“這......”華飛面露猶豫,看了眼那斥候,半晌才道:“他果真這麼說?”
“給屬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欺瞞將軍半句。”
“這倒也是。”華飛哼了一聲,若有所思的看向遠處,喃喃道:“難不成他以爲那個姓安的小子還能走過王老頭的重劍......就算僥倖能走過,老子陪他玩兩手又如何,碰他一下就會牽扯進那個什勞子的氣運?哼,老子又不是紙糊的。”
眼見華飛自言自語不知在嘀咕什麼,那斥候苦笑着拜身道:“大將軍還說......大將軍說,以將軍的威風自然不懼一個小小的叛將,可此處爲是非之地,若繼續留這恐有血光之災......那個叛將雖傷不得將軍,旁人卻難說。”
一而再再而三被遠在中都的那個人看破心思,華飛臉色微變,怔怔的看着地面,一動不動。
就在所有人以爲華飛終於想通,回心轉意時,不料他卻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他還真是修道成仙了,倒還會卜算起來。他若早知我有血光之災,爲何不親口與我說?卻派爾等前來?就因那個變戲法的幾句話,他竟然丟下大將軍不做,當起破道士來!這.......這.......”
華飛雖在笑,可他笑得卻有些複雜,有些愴涼。
他和呂風起不打不相識,卻又是並肩作戰,從血海屍山中殺出的過命交情。曾幾何時,華飛以爲他和自家大將軍會一直這樣並肩作戰下去,無論對手是誰,總有他的斷魂刀在前面開路,真遇上打不過的人再由呂風起出手。五虎之名雖耀眼,呂風起之下最強者,可他的榮耀有一半是因呂風起而得,世人提到平西伯華飛時總會自然而然的想到呂風起,恐怕也只有華飛自己知道,若離開呂風起,僅憑他手中那柄長刀也能闖出不弱於五虎的功業和聲明......又或許更盛。
可能是習慣了吧,習慣了和那個寡言少語,殺起人來卻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冷血的他並肩作戰的感覺,無需多說什麼,每每斬將破陣後心有靈犀的對視一眼,想想就令華飛心中痛快,比喝下最烈的酒還要酣暢淋漓。
男兒一世求的不就是令世人仰視的風采,以及肝膽相照的兄弟。
可現如今,他卻彷彿變了個人......陌生得令華飛心頭髮涼。
“將軍?”
耳邊傳來斥候探問聲,華飛笑了笑,低下頭,看着亮堂堂刀刃中那個落寞倒影,許久才道:“收兵。”
聞言,兩名斥候連同老謀士都暗舒了口氣,可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們的心又跌落谷底。
“收兵回鎮。”
冷笑着,華雄道。
荒野無山,風起沙揚,一陣陣風沙吹打向安伯塵,安伯塵老僧入定般盤坐於地,銀槍插於身前,槍影隨着日薄西山一寸寸拉長,直沒入對面的戰陣。
戰陣中,一身灰布衣的老人睜開雙眼,好奇的看向安伯塵。
從晨時直到現在,兩人誰也沒再開口,遙遙對峙。王越本以爲安伯塵會知難而退,誰想安伯塵竟和他耗上了,盤膝打坐,一臉雲淡風輕,隨着時間悄然流逝,黃昏將近,少年人非但沒有心急,反而愈發的平靜,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他在等什麼?援兵嗎?
笑着搖了搖頭,王越暗歎一聲。
並非他自視甚高,可事實便是如,大匡除了區區幾人外,又有誰有把握闖過他的劍道戰陣?
萬劍歸宗,即便千軍萬馬也闖不過,就算那爲數不多有幾分把握闖過者,也絕不會來此.......以他二十歲不到的年紀能走到這一步,闖過七關來到自己面前,已是驚才絕豔,足以名震天下,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止步於此了。
又看了眼安伯塵,王越有些羨慕,也有些惋惜。
羨慕的是少年人的不畏不懼,也只有充滿血性的少年人才敢不顧一切做出這等大逆不道卻又令人暗暗欽佩的事。惋惜的卻是安伯塵的功敗垂成,和天下之主搶女人,古今鮮有,即便有也是和他一般落得慘不忍睹的下場。
無論他有怎樣的故事,怎樣的理由,終究免不了一場生離死別。
暗歎口氣,王越緩緩閉上雙眼。
就在這雙藏有大匡第一劍道的眸子閉上時,白晝也在同一瞬間閉合。
黃昏落盡,晝褪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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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有事,提前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