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雨夜。
灰濛濛的庸京大雨中,黑袍布鞋的男子站在小樓上,望着檐下斷了線般的雨珠,眉頭深皺。
他討厭下雨,因爲他還記得,正是在那個淅淅瀝瀝的雨夜中,兩柄古怪的刀,一長一短,刺入他父母的眉心。他站在父母的屍身前,發了一夜的呆,翌日,雨過天晴,他一把火燒了張家莊,轉身向關中走去。
從那以後,每到雨夜,他便輾轉反側,夙夜難寐,也不知是因爲眉心中那兩柄沒一刻斷過蜂鳴聲的魔刀,還是因爲心中的恐懼。
“斬仁舍義,魔心已成,從今日起,此生無憂。”
一百多年前,那個將他從五鎮海瀆帶到庸京的男子如是說道,而張佈施也正式拜入葵朝魔師座下,成爲他第七位弟子,人稱無憂君。
在那之後,張佈施的修爲突飛猛進。
同代弟子中,他只遜『色』於魔師次徒,有葵京第一公子之稱的龍陽君。
至於魔師首徒,早在龍陽君突破到仙人境時,就被龍陽君偷襲毀了肉身,吞食了元神。
這便是魔修們所奉行的大道唯心,只要你足夠強大,弒兄殺師也沒人會說你什麼,在這片灰暗得如同古舊水墨畫的王朝裡,一切規則都顯得很簡單,卻也比什麼禮儀法度還要堅不可摧。
被張佈施吞噬了元神的魔師弟子已有三人,和龍陽君相等。
除了如師如父的葵朝魔師外,張佈施最想殺的便是龍陽君了,可如今的他,卻不覺得自己有獨自一人擊殺龍陽君的本事。
殺人成魔,殺魔成魔神。
因此,他實在無法拒絕那人的邀請。
打開手心中的信箋,張佈施又看了一遍,他依稀還能回憶起給他寫信之人的音容笑貌,還有那柄曾幾何時讓他熱血沸騰的銀槍,如今再回想起來,卻又無比陌生,就好像從前讀過的一個故事,而那些人只存在於故事中。
將信箋收回,張佈施又看了一眼綿綿夜雨,飄然下了樓,身體彷彿滴落水盆的墨汁,化作一蓬黑霧,擴散瀰漫開來。
葵朝的雨夜中,第一王風在前,引着龍陽君兜着圈子,張佈施在後,小心翼翼的吊在龍陽君身後。
當他們到達五羊城時,就見到一抹銀光衝破雨夜。
在虛空『亂』流中,安伯塵並沒殺死龍象島三島主。而是等拾龍客幾將油盡燈枯時,現身出手,重創龍象島三島主,隨後帶着昏『迷』的拾龍客破開虛空『亂』流。
受到重創的龍象島三島主想要回轉太子府,又或者被太子府之人找到,少說也需三四天,而在這三四天中,胤太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定會束手束腳。
安伯塵最大的後手便是他所隱藏的真正實力。
張七不知,胤太子亦不知,等他們都知道時,安伯塵或許早已帶着司馬槿逃之夭夭。
五羊城的峽谷外,第一王風瞥見安伯塵,猛地止住腳步。
安伯塵將夾在腋下的拾龍客丟在地上,大雨嘩啦啦的擊打着斗笠,順着笠沿流下,安伯塵轉過身,看向第一王風。
第一王風依舊像從前那樣不假辭『色』,繃着臉,冷冷注視着安伯塵。
“好久不見了,王風兄。”安伯塵笑道,眼見第一王風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安伯塵莞爾:“我還以爲司馬槿已經解釋清楚,看來王風兄還是不放心安某,要不等今日事了,我去拜會一下月大掌櫃。”
從少年相逢至今的心思,被安伯塵說破,第一王風也忍不住面紅耳赤,狠狠瞪了眼安伯塵:“休要胡說。”
話音落下,安伯塵哈哈大笑,第一王風搖頭苦笑,兩人之間陰差陽錯產生的長達百多年的小恩怨在這一笑間,隨着風雨煙消雲散。
雨夜漫漫,一條人影從遠處飄來,緩緩落定。
來者正是號稱葵公子的魔師次徒,龍陽君。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脣紅齒白,只不過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太過陰柔俊美,脂粉味太重。
“兩位,在說什麼好玩的事,可否說出來,讓本君也樂一樂。”
龍陽君笑盈盈的說道,好奇的打量着青衣斗笠的安伯塵,目光柔和,似乎頗有好感一般。
身爲葵朝代掌者,龍陽君很久之前便發現了第一王風。
一個修爲奇高的白目男子,一對明顯不同尋常的小夫妻,竟然來到葵朝開起客棧,且對生意的好壞不聞不問,龍陽君豈會看不出其中的貓膩。
然而第一王風和月青青一沒鬧事,二沒張揚,有禁殺令在先,龍陽君也不好對他們做什麼,只能緊盯着。
直到今天,那個男人終於走出客棧,不顧雨夜出了城,龍陽君自然好奇無比,緊跟着第一王風來到五羊城外的山谷。
第一王風冷冷看向龍陽君,嘴角透着嘲弄,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安伯塵笑了笑,也沒搭理這個陰陽怪氣的魔師之徒。
透過淅淅瀝瀝的雨聲,安伯塵聽到一陣腳步聲,來自五羊城另一邊,不是張佈施,而是隨着石翁等人一起到來的黃天老人。
黃天老人自恃身份,未和另外五個客卿一起出手,而是閒庭信步於五羊城外,靜等好消息。
此時他也察覺到古怪,他修爲真仙,如何發現不了平安無事的安伯塵。
奈何此地是葵朝,饒是黃天老人也心懷忌憚,不敢大張旗鼓的殺來,而是慢條斯理的踱着腳步,顯然不願驚動葵朝高手。
這隻說明一點,在葵朝也有真仙境的存在。
安伯塵心如明鏡,黃天老人也將入局,葵朝之行也將在不久之後大功告成,只差一個張佈施。
“這位想必是近些日子名聲大噪的國師府新客卿了。”
龍陽君不怒不惱,打量着安伯塵,臉上掛着動人的笑意:“莫非張七和那位太子殿下的戰火,已經蔓延到我葵朝來了。”
安伯塵實在不想和一個將死之人說太多廢話,不置可否的點頭,微闔雙眼。
龍陽君眼中閃過一絲陰狠,轉瞬消散,第一王風和安伯塵若是單獨站在他面前,他早就動手了。然而對方有兩人,一個是隱伏葵朝一直令他忌憚的神秘高手,另一個則是聲明鵲起的國師府新客卿,長街一戰雖發生在胤京,可耳目頗多的龍陽君又如何不知。
冬季的夜雨夾雜着絲絲涼意,修行到龍陽君、安伯塵這種層次者,哪還懼怕夏暖冬寒。
可不知爲何,龍陽君心中忽地升起一絲寒意,沒來由的,卻又無比真切。
媚眼中閃過警惕,龍陽君哈哈一笑,朝向安伯塵和第一王風拱了拱手:“兩位似乎已完事了,如此甚好,就此別過,本君不送。”
說着,龍陽君緩緩轉身。
大雨忽然變得疾驟,噼裡啪啦的擊打着山谷間的森森樹木,風雨聲中,一陣腳步聲響起。
安伯塵猛地睜開雙眼,複雜的望向那個從灰暗雨夜深處走出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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