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一幕周楠早看在眼中,聽到耳裡。
見唐順之口突然掉了一顆牙,又滿口是血,心中一陣狂喜:果然是壞血癥,賭對了,我和老夏還有詹胖子的命算是保住了。
前頭說過,唐順之乃是王陽明心學嫡系傳人。心學門人是明朝政壇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掌握了這個學術門派,就是掌握了一大批行動力驚人的官員。而這個唐應德又是才華出衆之人,若不是因爲英年早逝,入閣是遲早的事。進入中央決策層後,也沒有後來張居正什麼事。
按照史料記載,唐順之在抗倭前線指揮作戰,積勞成疾,於嘉靖三十九年四月在南通離世。
現在是嘉靖三十九年三月,也就是說一個月之後,唐巡撫就會去世。
至於唐順之的死因,史書上也沒有記載。
不過,這人是明朝中期一個繞不過去的歷史人物。周楠作爲一個文科生,所謂文史不分家。平日裡也喜歡泡歷史論壇和網友掐架、打嘴炮。大家掐着掐着,倒掐成了老朋友,也增漲了許多知識。
歷史論壇上有一個說不出是好是壞的風氣,網友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喜歡摳細節。非要將一些歷史事件中不起眼的小事無限引申,上升到無限的高度,最後得住結論:所謂的歷史大事件,其實就是被折線看起來並不重要的事件引發的。
比如,就有人提出明朝之亡是亡於甲申年間的一場大瘟疫。
類似的言論只能姑妄聽之,也不要在意,但還是讓人覺得有趣。
以前在討論唐順之這人的時候,周楠也知道自己的史學素養比不上那些歷史大拿。要想和他們論戰,就只能劍走偏鋒。於是,他就提出唐順之的死是死於壞血癥。
據史料記載,唐順之在鳳陽巡撫任上勤於王事,嘗乘舟率軍擊倭寇於海上。通常是兩月不解甲,不下船。
古時候海船上的水手因爲物資保障不充分,一下海,一海產和豬、羊肉爲主。長期不食用蔬菜、水果,很多人都得了維生素C缺乏症,牙齒流血、口臭、皮膚角質化、精神萎靡不振、免疫力低下……最後病死船上。
這就是後世所說的壞血癥。
中國的水手出海的時候,因爲有引用綠茶,又會在船艙裡發豆芽當菜吃,問題倒不嚴重。大航海時代的西方,因爲沒有喝茶的習慣,很多人都死於這種病。一艘七十來水手的大船從里斯本出發,到美洲,死得只剩幾人的情況經常發生。沒辦法,只能就地招募水手補充。
大航海時代的死亡率之高,已經超出了現代人的想象。
中國水手很少得壞血癥並不代表就沒有人例外。
周楠也是懷疑唐順之是因爲得了此病而死,但也僅僅是猜測。
先前劉顯馳一心要殺他們立威,生死關頭,周楠也不顧不得那許多,決心賭一把。反正是病急亂投醫,若自己什麼都不做,豈不是平白被人砍下腦袋?
見自己說出壞血癥的症狀,劉顯馳面色大變,有馬上帶他去見唐順之,周楠就知道自己已經猜中了九成。
卻不想這個唐老頭竟是個坳執之人,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有病,還叫劉顯馳把周楠帶回去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這純粹就是諱疾忌醫嘛,我既然來了,怎麼肯就這麼走。
周楠也不廢話,就大步朝裡面衝去,打算直接說明夏儀、詹通的身份。只要把情況說清楚,大家的命就算保住了,也不白來這一趟。
可剛衝進屋中,就看到唐順之滿口是血。
周楠心中一陣狂喜,果然是。
他自然不會等到軍中郎中過來,如此也顯示不出自己的手段。
當即,他就捲起一團宣紙塞進唐順之的嘴裡,喝道:“咬住,別說話。小問題,過得片刻血就會停。劉將軍,快快快,快去弄些冰塊來。”
唐順之剛纔和蘇州知府說了半天話,已是精神萎靡,今天牙血出得分外多,心中不覺慌亂,頓時軟倒在椅子上。
見他的情形如此可怕,劉顯馳將周楠先前所說的“病入膏肓”的話信了十成。
巡撫行轅是什麼的地方,馬上就要到夏日,爲了給唐順之和一衆官員減暑,兵丁們早就從河裡打了冰,用棉被捆了放進地窖裡。
劉顯馳手忙腳亂地拿來冰塊,這個時候唐順之口中的血流得少些,再含上冰塊,頓時就止住了。
再看唐順之,前襟全是點的血跡,看起來甚是駭人。
不覺眼眶又紅:“撫臺,你老人家已經一把年紀,不能在過於操勞。這位小相公看起來好象精通歧黃之術的樣子,今日他既然自告奮勇,不妨讓他給你憑憑脈。”
唐順之看了看衣服上的血,拂然不悅:“人老齒落譬如草木枯榮,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老夫只是精力不濟,不用擔心。”
劉顯馳哽咽:“撫臺,你都流了這麼多血了還說沒病,難道要讓屬下給你跪下嗎?”
真是一個拗老頭,尤其是身份尊貴的拗老頭更是不可理喻。強勸,根本就沒辦法說服他,只能順着他的心意來。周楠就插嘴:“撫臺根本就沒病,確實是因爲年老所至,根本就不用吃藥。”
唐順之將手中那枚牙齒扔在地上,哈哈笑道:“顯馳,你看這位小哥也說了老夫沒事的。”
“你……”劉顯馳憤怒地回頭看着周楠。
周楠忙給他遞過去一個眼色,示意忍耐。
然後裝出很氣憤的樣子:“沒錯,正如撫臺剛纔所說,人老齒落譬如草木枯榮,也不需擔心。萬物衆人皆是平等,終有老的時候,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順天應命,逍遙自在於天地間。撫臺五十多歲的人了吧,就好象一顆參天老樹,保養起身子來卻不能像新生的樹木大水大肥。以撫臺的身份,軍中郎中下藥的時候估計都是人蔘、鹿茸一類的大補之藥。老人火氣旺健,再服大補大躁之物,如何經受得住?”
“所以,依我看來,撫臺根本就沒病,你現在這病是吃出來的。”
“哈哈,顯馳,你聽聽,老夫沒病,都是庸醫害人。”唐順之哈哈大笑起來:“這個小哥說得有理。”
周楠又道:“撫臺,你這病是吃出來的,要想好,也不必用藥,只需在飲食上調理一陣子就能好得完全。”
唐順之口頭雖然不服輸,可自己的身子自己卻清楚,鄭重地問:“怎麼調理?”
周楠心道,其實要治壞血癥也簡單,不外是大量服用維生素C,多吃點蔬菜水果。可是,我如果將底牌全亮出來,以後還混個屁啊?
就道:“小生乃是安東生員周楠,曾在縣衙擔任禮房典吏一職。聽問撫臺在東南開牙建府,不遠千里來投。願隨侍身邊,輔佐應德公。”
先前他之所以提出爲唐順之治病,爲的是保命。看現在的情形自己的腦袋是安穩了,那麼,何不索性入唐巡撫幕中。有他罩着,夏儀也不敢捉自己進京。
遼東鎮軍馬案牽涉到未來的儲君還牽扯到邊鎮,別說自己是一個小小的秀才,就算是朝堂大員,一不小心也要踩雷。
真到了京城,落到錦衣衛手中,捲進朝堂政爭,鬼知道自己會經歷什麼。目前只能以拖待變,拖得幾年,等這事冷下去再說。
而且,唐順之的行轅現在雖然設在江陰,那是爲了就地指揮目前這場戰役。按照朝廷的制度,他應該在揚州。也就是說過得一陣子,大夥兒還得回去。
揚州離淮安也不太遠,乘船經大運河北上,兩日就到,也能照顧到家裡。
“你要輔佐本官?”唐順之打量着周楠,微微一笑。
就連劉顯馳也忍不住笑起來。
唐順之是明朝少有的幹才,又是儒學宗師級的人物。這次來江淮領軍,許多不得意的已經絕了科舉之望的士人紛紛來投,有的是想看能不能攀附上唐巡撫這棵大樹,謀個一官半職,有的純粹就是爲了尋條生髮的路子。
唐順之是士林領袖,對於士子也也多優容,但凡有能讀書識字者都良才而用安置在行轅各部使用。
來投的人當中有秀才有舉人,也有不少連功名都沒有的童生。若真有本事,早就去考進士做官了,也不用跑軍營裡來找門路。
所以,這些書生人也都自覺,在行轅中也就做些抄寫、收發和錢糧統籌的差使。
至於高端的參謀人員,唐順之自己就帶有幕僚,還輪不到他們。
現在這個周楠一來就說要隨侍在唐順之身邊,一個小小的秀才,還幹過吏員,卻要參與軍國大事,不知道是誰給他的勇氣,梁靜茹嗎?
就因爲你能治這病,未免有挾持的意思。
兩人雖然在笑,可心中卻是大大地不快。
唐順之和劉顯馳的反應不出周楠的意料之內,他正色道:“應德公,小生周楠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吏員,不過也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曾去過遼東鎮,對於軍事也略知一二。方纔小生在檐下聽撫臺和蘇州知府談及剛纔一戰,在下對於唐公用兵甚不以爲然。若仗這麼打下去,依小生看來,一旦拖延下去,就是曠日持久。不但不能徹底解決匪患,反讓敵之聲勢進一步壯大。”
要想把握住這個機會,周楠也不跟唐順之溫良恭謙讓,直指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