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聽不出馮保話中的意思,道:“大伴要替老夫佐證自然最好不過。”
馮保:“沒用的,若剛纔這個周行人真死在貴府,你我都是脫不了干係。”
李偉:“怎麼講,難不成三法司還真逮捕老夫入獄不成?”
馮保:“說不準,畢竟人命關天。”
李偉哼了一聲,自不相信。上次順天府趙經歷莫名其妙暴斃,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也不安了一陣。爲此,他還專門跑去找女兒求計。
李妃自然是訓斥了他一陣,然後叫人把父親趕出去了事。
李偉在女兒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正煩。這頭,周楠一封接一封措辭激烈的公函發過來,話說得非常難聽。
他便惱了,姓周的你不是要清丈我家的莊田嗎,好,你來吧,李老爺我就在家等着。你擺多高,我吃多高。你若是能將我的地弄走,我跟你姓。
堂堂未來國丈,如果被一個八品小官見天指着鼻子罵,顏面何存?
今日,馮保突然到了李府,帶來了李妃娘娘的信。說是趙經歷的事情已經說好了,是誤傷,而且,也沒有證據證明他的死和李偉有因果關係。所以,這隻能算是一場意外,朝廷自會有撫卹。
不過,要想趙經歷家人不再鬧,李家也得有所表示。
讓李偉本着人道主義原則,送二百兩銀子過去,好讓趙家的人情緒穩定。
李偉一聽,就不幹了。說人又不是我殺的,憑什麼出錢?
就和馮保吵起來。
馮保也是無奈,勸慰了幾句,見沒有任何效果,正要回去稟告李妃,周楠就到了。
李偉正在火頭上,就決定給周行人一點厲害瞧瞧,免得這隻討厭的蒼蠅老在自己耳邊嗡嗡個不停。
聽馮保這麼說,李偉:“哼哼。”
馮保微嘆一聲:“李先生,趙經歷死了也死了,他是個雜流,倒是無妨。只要安撫好他的家屬,民不舉,官不究,這事也就過去了。可你想過沒有,周楠可是行人。行人是什麼,未來的清流言官,他如果死在府上。先生你就是同都察院的御使,同六部給事中作對。”
“是的,周楠這人乃是秀才出身,是領了聖上的特旨才進的行人司,士大夫們也不待見他。可畢竟是言官,今天周楠死在這裡朝廷沒人管,那明天一個六部給事中也死了,朝廷是不是也不管了?最重要的是,你是外戚,我是中官,周楠若在你我眼皮子下死了。御使們難免會兔死狐悲,同仇敵愾。到那個時候,只怕王府也保不住你了。”
李偉還是不以爲然,怒道:“大伴,你是個實在人,根本不知道這種下層人物出身的混蛋腹中花花腸子。姓周的是裝腔做勢要以死抗爭,其實就是做個樣子。你信不信,若你不叫人攔他,姓周的立馬就會停步認輸。”
馮保見大覺頭疼,心道:這個李國丈還真是不可理喻,反怪我救下週楠,他又如何知道讀書人的風骨。罷,我也不跟他多說了,反正也說不通。
“李先生,娘娘吩咐下的事,你看……”
李偉大怒:“老夫沒錢,你去跟娘娘說,我連飯都吃不上了,再賠上二百兩銀子。我這個糟老頭只能和她大舅子還有幾個侄兒一起到王府要飯,看她面子上掛不掛得住。”
馮保:“李先生,你真要叫我這麼去回娘娘嗎?”
李偉一瞪眼:“馮保,叫人怎麼回你就怎麼回,一個字也不許漏了。”
“得鰳,我這就去回娘娘。”
馮保回到裕王府之後,剛換好宮裝,去李妃所住的院子,就聽到裡面傳來一陣憤怒的叫聲:“曾子曰:十日所規,十手所指,其嚴乎?人獨處的時候,別以爲被人就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其實,卻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注視着你,多少手指着你,這難道還不嚴峻嗎?”
院子裡,有兩個伴讀的小太監跪在地上,戰戰兢兢汗流浹背。
說話的正是世子的教師張居正,剛纔這斷話出自《大學》,說的是君子慎獨的道理。馮保乃是大內內書堂出身,如何不知道。
他小聲問旁邊一個個太監:“世子又犯了什麼錯?”
老太監:“昨天張先生留了作業,世子畢竟是小孩子,貪玩,偷偷叫下面的人幫做,結果被先生髮現了,正在懲戒他呢!”
馮保聽說張居正要用戒尺打世子的手心,吃了一驚。
這個時候,又聽得張居正喝了一聲:“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教不嚴,師之惰,是我的錯,我這就去向裕王請罪,請他另尋良師。”
說罷,他就怒氣衝衝從裡面出來,拂袖而去。
“哎,張先生,張先生請留步。”一個宮裝女子帶着一個孩子追了出來。可是,張居正已經去得遠了。
這兩人,女的那個大約二十出頭,五官端莊,雍容華貴,正是裕王妃李氏。另外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孩童,長得虎頭虎腦。
正是李妃和世子朱翊鈞。
馮保忙上前施禮:“見過娘娘,見過世子。”
朱翊鈞張開雙臂,奶聲奶氣道:“大伴,你可算回來了,帶我去玩。”
馮保看到他天真無邪的笑容,心都彷彿要化了,道:“世子,奴婢還有差事要向娘娘交代,你先回院子,我等下就過來。”
他是看着朱翊鈞生下來,又從襁褓中的嬰兒到會說話,然後倒學走路。
他眼睛也尖,發現世子右手手心有點紅腫。禁不住尖叫一聲:“張先生,張先生他……”
李妃淡淡道:“別大驚小怪,是我打的。”
馮保眼睛裡有淚花滾動:“世子才四歲啊,怎麼能打。一般人家……”
“世子不是一般人。”李妃打斷馮保的話,讓那兩個跪在地上小太監起來,領朱翊鈞回屋。才道:“一般人家的孩子,五歲才進學堂。咱們天家的人雖說不用讀書科舉,卻比普通人更要用心。還是張先生說得對,世子這種身份,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看着。慈母多敗兒,自然不能放鬆。馮保,你回來了。”
馮保應了一聲,忙將先前在李偉見的事情說了詳細說了一遍。
最後道:“奴婢自作主張放了周行人,還請娘娘恕罪。”
李妃:“馮保你做得對,試想一個行人若是在我孃家出事,那又是何等的風波。哎,爹爹也真是薑桂之性,我也無奈得緊。爹爹沒讀過什麼書,自然不明白士人將氣節看得比性命還要緊。”
她嘆息一聲,沉默片刻,突然問:“周行人是不是陛下降了恩旨充實行人司的周子木?”
馮保:“正是那個‘爲誰風露立中宵’的周子木,娘娘不是最喜歡他的詩詞嗎,今天奴婢算是見着人了。”
李妃輕聲念道:“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然後擡頭望天,目光中似有波光流動。
馮保不敢說話,就那麼俯首而立。
良久,李妃才道:“爹爹真是……將錢財看得太緊,真是一件叫人無奈的事情。馮保,等下你拿二百兩銀子派人以我爹爹的名義送去趙經歷家,好生安撫。”
馮保:“是。”
李妃又道:“另外,再派人送五十兩去周行人那裡當做賠禮。”
馮保:“是。”
李妃:“這次就以王府的名義吧。”
“是。”
“這事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別叫人知道。”李妃有點傷感,她當年只有十五歲。剛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個普通宮女,侍侯裕王的繼室。陳王妃。元配李王妃及所生一男一女都早逝,繼室陳王妃爲裕王生過一個女兒,不久就夭折,從此再沒有生育。
李妃進裕王府的第三年,就爲裕王生下朱翊鈞,這才由一個卑微的宮女晉升爲王妃。
能夠走到這一步,除了她天生美貌之外,更重要的是知書達禮,懂得做人,這才恩寵不絕。
她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做了王妃,其實有一定的運氣成分,做事也是異常謹慎小心。
可父親卻仗着她的勢在外面肆意胡爲,說了又不聽,聽了又不做,做又做不好。
碰到這樣的爹爹,你還能怎麼辦?
心中又默唸了周楠的詩句,李妃心中忍不住一讚:“文彩斐然,當爲國朝詩詞第一。卻不想此人竟有如此風骨,難得,難得。”
馮保也讚道:“娘娘說得是,周子木文才了得,若非那年受了冤枉,翰林院中當有他的一席之地。本以爲他不過是風流儒雅之士,想不到竟是如此風骨凜然的君子。”
“此人身世也是可憐,一般人若如他那樣,早已經消磨了胸中意志。周子木,真是個堅鋼不可奪志之人。”李妃最後讚道:“謖謖如勁松下風。”
這句的意思是周楠剛勁嚴峻像冬季勁鬆之間的寒風,剛正而凜然。
馮保心中一驚,想不顧到李妃對周子木的評價如此之高。回想起先前周楠的大義凜然,心中也深以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