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世傳和朱聰浸二人匆匆出了都察院,就看到外面大廣場上聚了三十來個宗室中人,爲首的正是自家府中的唐管家。
眼前這羣宗室子弟都穿着正式的朝服,不像以前來禮部那樣隨意。但見他們大紅官袍上的補子有蟒,有麒麟,有獅子,簡直就是一羣傳說中神獸的聚會。
不過,所有人的官服都有一個特點,顯得非常破舊,很多人的領口和手肘上還打着補丁,乍看上去,簡直就是一羣叫花子。
明朝北京師皇城不大,進了城門之後,眼前就是一座廣場。廣場兩側乃是六部和中央各院。這個時候,早朝已畢,各大衙門的官員們都已經回衙視事。看到這裡來了這麼多天家的人,都好奇地駐足圍觀。
宗室中人見了王世傳這個七品官,有人叫了一聲:“王大人來了。”
都嘩啦啦一聲圍了上去。
朱聰浸府上的黃管家見到主人,悲號一聲撲上去跪下,以雙手抱着朱聰浸的雙腿:“老爺啊老爺,你這是怎麼了。你已經好幾日沒有回家,卻不知道老奴擔心成什麼樣子。你的臉,你的臉究竟是怎麼了?”
說着話,渾濁的老淚就連串落下。
朱聰浸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心中也是氣惱。本大老爺不就是想請禮部剝去家中母老虎的誥命,然後將她休回孃家,得自由之身罷了。多大點事,自己就能辦了,至於帶這麼多宗室過來助拳嗎?
這純粹就是用力過猛啊!
若是叫朝廷誤會我要生事,須有許多麻煩。
他正要呵斥唐管家,可看到他老淚縱橫的忠肝義膽的模樣,心中卻是感動,責備的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王世傳偷偷命手下警戒,然後溫和地朝衆人一拱手,道:“各位大人,方纔奉國將軍朱聰浸大人狀告家中淑人殘虐丈夫,請免去她的誥命,我禮部自會給朱將軍一個說法。不過,所謂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別人家關起門過日子的情形,外人也無從知曉,大家都散了吧!”
旁邊圍觀的各部官員這才明白,這朱聰浸是想要休妻,家務官司都打到禮部來。又看到他鼻青臉腫的樣子,心中都是暗想:這個奉國將軍還真是夫綱不振,簡直就是我大明朝的房遺愛。
到處都是低低的笑聲和鄙夷的目光。
這下,朱聰浸可算是出大名了。
他滿面通紅,只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好鑽進去。
正在這個時候,宗室子弟中有一人氣勢洶洶走上前來,朝王世傳一拱手:“王大人,我等今日非爲朱聰浸家事而來,乃是另有冤情稟上,還請禮部爲我天家血脈做主。”
這人大約六十有餘,出自山東魯王系,有鎮國將軍的爵位,在宗室中輩分高,有一定威望。
王世傳心中迷糊,這些人不都是來爲朱聰浸休妻一事助威陳情的嗎?
“你們有冤情?”一種強烈的不安浮上心頭。
“對。”那人突然伸出手來指着都察院的方向厲聲喝道:“我等狀告監察御使瀋陽、戶部郎中張大化欺壓宗室皇族,欲奪我等家產。請禮部爲我等做主,奏報天子,懲辦惡賊,還我等一個公道。昨夜接到朱聰浸倡議書,我等聯署,請大人轉給陛下。”
說罷,就從袖子裡抽出一份陳情書,遞給王世傳。
“對,必須懲辦沈張二賊,還我大明朗朗乾坤。”
“瀋陽、張大中,賊子。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竟敢欺我皇家血脈,還打着天子的名號。今上聖明無過,對宗室極是優厚,這一點咱們心裡都是清楚的,也感念他老人家的天恩。此二賊行事如此肆無忌憚,誰給他的膽子離間天家骨肉?”
又有人破口大罵:“瀋陽、張大中,你們兩個混帳東西,你算個基吧?這江山姓朱,是我們老朱家的,什麼時候輪到你們說話了?”
瀋陽接過陳情出一看,竟是請求朝廷即刻停止清丈京城皇產,並逮捕瀋陽、張大中二人問罪的摺子。落款處排在第一位的霍然是朱聰浸的簽字畫押和手印,後來還密密麻麻跟着三十來人。
無數硃砂指印紅得像血,觸目驚心。
這可是三十多個宗室中人,分屬大明朝二十四個王系,代表着幾十萬宗室中人。雖然說在場中人爵位都不高,也就是鎮國將軍以下,可誰知道背後的指使者會不會是親王、藩王?
這是藩王宗族權對中央,對皇權的挑戰。
王世傳又驚又怒,將摺子遞給身邊的朱聰浸,喝道:“朱大人,你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要休妻休就是了,我們禮部準了,可你又鬧這出,所謂哪裡般?你難道不知道聚衆滋事是什麼罪責嗎?”
他這話一說出口,就有一個奉國中尉不樂意了:“王世傳你好膽,竟敢威脅人?朱聰浸,咱們怕他一個小小的郎中做甚?”
朱聰浸是個書呆子,膽子也小,見事情鬧大,早已經嚇得渾身戰慄。接過摺子一看,心中頓時模糊了,吃吃道:“這……是我寫的嗎……我什麼時候寫過?”
卻見,那陳情書上確實是自己的筆跡,簽字畫押也對,這就奇怪了。
這個時候,唐管家道:“老爺,確實是你寫的,昨天你帶信叫小的到周行人家取信並聯絡各宗室的時候,小的親眼見你寫的信。”
朱聰浸:“啊……醉了,醉了,一定是……”
他昨天晚上在周楠酒入愁腸,酩酊大醉,到現在腦袋還有點疼。至於當時發生了什麼,他也記不清楚了。
不管這信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字跡卻是自己的。就算字跡存疑,指印總假不了。
難道說又被周楠給整了?
朱聰浸有點模糊的念頭,這事和自己那個超級損友有莫大關係。可是,周楠這麼幹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不管怎麼說,自己要倒黴了,還很大。
今天朱聰浸興沖沖、殺氣騰騰來禮部辦理離婚手續。
到現在,畫風突然一變,變成了集體鬧訪。
我們的奉國將軍一陣無語。
王世傳知道現在發怒也解決不了問題,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把這些鬧事的人弄走。當下就一臉微笑地對朱聰浸說:“朱大人,你的陳情書下官收了,會交轉給春官酌情處置,你們先回去吧!”
朱聰浸可不想自己因爲離婚鬧出政治事件,立在風口浪尖上變成新聞人物。“誒”一聲,就道:“各位,我昨夜酒醉,實在有些迷糊,咱們先回去吧,不要讓王大人爲難。”
突然,那個德王系的鎮國將軍不幹了。怒罵道:“朱聰浸,聯名上書乃是你的首倡,現在大夥兒的人心好不容易擰在一起,你卻要當縮頭烏龜,那不是戲耍我等嗎?”
朱聰浸一窒:“我……”
“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了,我等忍瀋陽、張大中已久,今日既然到了這裡,豈能甘休。我們要見天子,我們要見天子!”
“對,我們要見天子。王世傳,你這個昏官,快去通報。”
“少他娘說廢話,爺爺等可是天家骨血,你算什麼東西,再推三阻四,打不死你!”
“物不平則鳴,諸君,我等都快要餓死了,還管得了那麼多,殺進禮部去,佔了那光拿錢不幹事的擺設!”
宗室們頓時沸騰起來,都挽起袖子朝前撲去。
可憐王世傳和幾個手下如何是這些人的對手,被他們推得東到西歪。就連朱聰浸也被推倒在地,跌得七葷八素。
轉眼,三十多人就衝進禮部,裡面傳來書辦和各司官員的驚呼和打砸東西的轟鳴。
“完了,完了,全完了!”王世傳一臉蒼白,心中大苦,一句“喂喂,清丈你們宗室田產的是瀋陽,冤有頭債有主,出門左拐就是都察院,你們衝擊禮部做什麼?”差點脫口而出。
“王大人,你不要緊吧?”朱聰浸將他扶起來。
王世傳看到朱聰浸那張浮腫的臉,心頭說不出憤怒:“朱大人,看你乾的好事……你還呆在這裡做什麼,咱們快進去維持局面啊,真鬧大了傷了人,你我都完了!”
“對對對,快!”
進得禮部,卻見到出都是抱頭鼠躥的書辦。
宗室打發了性,見人打人,見物打物,鬧訪事件已經演變成一場狂歡。
朱王二人拉了半天,又如何拉得住,最後都目光呆滯地坐在臺階上喘着粗氣。
還好大明朝的決策中樞已經隨皇帝轉移去了西苑,爲了配合嘉靖天子,各部院都在那邊設了值房。平日間各衙門的話事人上完早朝都回去趕過去當值,而皇城裡只留郎中、主事一即的低階官員裝點門面。
否則,若叫他們傷了尚書、左右侍郎,王世傳和朱聰浸只能去跳金水河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陣轟隆的腳步聲傳來,又人高喊:“聖旨到,所有人都住手,誰是代王府奉國將軍朱聰浸?”
王朱二人擡頭看去,卻見一隊人馬開了過來,有太監也有錦衣衛。
爲首是一個面容趣青一臉色陰鷙的中年太監。
此人正是司禮監首席秉筆,東廠提督陳洪。
朱聰浸嚇得魂不附體,忙跳起來:“見過陳公公,我就是朱聰浸。”
陳洪點點頭,對手下道:“馬上制止作亂的宗室,盡逮捕之。若有反抗者,殺無赦。”然後冷冷地看着朱聰浸:“奉國將軍朱聰浸,陛下已經回宮,詔你等去殿中回話。”
“陛陛陛下……詔我……”
“走吧,朱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