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不明白朝堂政局的人聽到周楠和徐階這一句對話,說不定還真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但落到熟悉大明朝權力結構和人事制度的人耳朵裡,卻是驚雷閃電,因爲這涉及到明朝核心決策層的新舊換代。
嘉靖天子龍體一向不好,據說他因爲常年服用所謂的仙丹,身上已經起了淤斑,估計也活不了幾年。
皇帝一但大行,他雖然因爲二龍不相見不立太子,但作爲唯一的繼承人,裕王登基沒有任何爭議。
而爲了讓裕王將來順利接位,嘉靖也預先做了佈置,將李春芳、高拱、張居正等一批人尖子充實東宮,教導裕王。這些人就是未來的內閣班底,將來王爺一登基,立即就能使用。不但內閣,就連司禮監嘉靖也考慮到了。服侍小王子的大伴馮保,也是宮中一等一的人才。
也就是說,王府那邊已經組成了一套完整的班子,是另外一箇中央。
一朝天子一朝臣,未來新人走上前臺,必然伴隨着老人的黯然離場,也必然伴隨着一場激烈的鬥爭。
徐階現在已經初步獲取了皇帝信任,行情看好,欲有所作爲,他也考慮到將來裕王系這個潛在的競爭對手。顧慮到周楠和王府的瓜葛,故有此一問。
周楠自然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徐階。
他也知道,未來老徐雖然做了首輔,得意一時,卻很快被王府系的高拱給幹倒,灰溜溜地跑回松江養老。自己投到他門下,簡直是瘋了,簡直就是穿越者之恥。可他有得選嗎,答案是沒有?
自己自從獻上仁壽宮重建之計之後,就已經溼了腳。
他這個時候深刻地理解了什麼叫身不由自,也理解了歷史上許多看起來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傻瓜。
道理很簡單,一個歷史人物,其實代表的是一個集團的利益,根本就行不得快意之事。
比如嚴嵩,今年都八十一歲了。在人均壽命很斷的古代,人生七十古來稀,他也到了該退休的年齡。實際上,到他這個年齡,身份地位財富該有的都有了,人生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換他周楠是嚴閣老,一過六十隻怕就回老家享受生活,又何必每天朝四晚五受這個苦?
有一句話是怎麼說來着,君子當三思而後行。這三思是思退,思變。思危,思考之前做的事不對的地方,危險的地方;思退,知道危險的地方,就要退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機會;思變,一旦有機會,就要努力抓住去改變當前。
其中,思退這一樁最難,也不以個人意志爲轉移。
你嚴閣老若這麼退了,你底下的門生故吏怎麼辦,大夥兒依附在你身上,都指望着你的提攜。
再比如胡宗憲何等英雄人物,他難道不知道嚴嵩已經是日落西山,不知道嚴世蕃已經犯了衆怒,想要自保唯一的辦法就是脫離嚴黨。可作爲嚴嵩的學生,師生的情分在那裡,只能盡力而爲,維持這嚴黨這條大船行一步是一步,他也沒得選擇。
周楠這句話的意思是,朝廷用選官,當用有實際工作經驗的人。所選的宰相,都必須有主政州郡的履歷。所選拔的大將都必須在沙場上一刀一槍拼殺出來。
李春芳就是一個四體不勤,無谷不分的書生。
他一出仕先是在翰林院觀政,接着又到中央部院做官,現在又去教導儲君,高屋建瓴,基層工作幾乎爲零,這樣的人做宰相顯然是不合適的。
相比之下,你徐閣老的履歷就非常漂亮。先是翰林院編修,接着是延平府推官、黃州府同知、浙江按察僉事、江西按察副使、國子祭酒、禮部右侍郎、吏部侍郎、禮部尚書,最後入閣爲相。從地方到中央幾乎都轉了個遍,也只有你這樣的老人才有資格執宰一個龐大帝國。
這句話,正好搔到了徐階的癢處。
到了徐閣老這個地位,他什麼樣的人才沒見過,能夠站在他面前和他說話的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天之驕子。品行、才幹、學識已經不是他考察一個人的必須條件,他看重的是你的政見。
周楠的政見概括下來就一句話:國家需要他徐閣老這樣的老臣,徐閣老代表的是老人,李春芳代表的是新興力量;士大夫和君王共治天下,相權和君權同等。徐閣老代表相權,李春芳代表的是未來的君權。
對於周楠的應答,徐階非常滿意。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指着几上的茶點:“子木,你司今日京察,想必尚未用飯,先墊些。”
周楠也是餓得狠了,拿起茶點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徐階滿面笑容,一副看得意門生的模樣,說:“工部虞衡清吏司有個缺,不知子木可願意去。”
聽他這麼說,周楠激動得手中的糕點差點落到地上。
所謂工部就是專門負責國家工程的部門,相當於後世的建設部、發改委、計劃委員會、經濟委員會。
其中,工部虞衡清吏司在工部四大司中排名第一,職掌度量衡制度、官用器物製造收發及各地軍費、軍需、軍火製造、開支的核銷,並採辦東珠,管理熔鍊鑄錢,採辦銅鉛硝磺,任免寶源局監督等事。
簡單說來,就是負責兵工廠和鑄錢,這裡面油大了去。
另外三司分別是負責國家工程的營繕清吏司、負責河道和治水的都水清吏司、負責帝王陵墓建設和礦山開採的屯田清吏司。
周楠腦子裡飛快轉動,工部虞衡清吏司有郎中、員外郎、主事、營繕所正副所正、下面幾個局的大使等十來個官員,徐閣老要許我什麼官職呢?
徐階咳了一聲:“郎中……”
周楠兩眼放光。
徐階咳完,將一口痰吐在銅痰盂裡:“那是不可能的。”
“是,下官不敢有此妄想。”周楠沒好氣地說。工部虞衡清吏司那可是正五品的官,又手握實權,必須是進士出身。若徐階提拔他做郎中,必然會被御史的口水淹死。
徐階:“員外郎……也是不可能的。”
“是。”周楠點頭,員外郎是從五品,是郎中的副手,也必須是進士。
那麼,只有主事了。主事也不錯啊,正六品,分管一個部門。相當於現代社會的正處級,前程極好。在六部中,分管具體業務的主事有的時候比員外郎還威風,你看看別人家的王若虛王主事。
自己從一個正八品一躍成爲正六品,算是跨出了關鍵的一步。
徐階:“主事也是不可能的。”
連主事都做不成,難道去幹正七品的所正。正七品,也可以啊!
徐階微笑搖頭。
周楠急眼了,工部除了所正,就只剩下各局的大使,大使只是正九品,難不成自己還降一級使用?
果然,徐階悠悠道:“子木,你看工部虞衡清吏司軍器局怎麼樣?”
周楠色變。
徐階微笑道:“老夫不是讓你是去管轄軍器局,其實,這個官職責任重大,也是不錯的。不過,你是行人,如何能降格使用。老夫是這麼想的,前番,工部行文說軍器局出缺他們已有人選,報到內閣。老夫覺得他們所提的人選不太合適,軍器局直接關係到東南戰事,必須慎重,就壓下來了。”
“你可以行人身份過去暫管軍器局。”
他這麼一說,周楠就明白了。
原來行人司這個部門說穿了就是個跑腿的衙門,平日裡的職責就是給朝廷頒佈旨意、出使外國,主持地方祭祀,慰問老臣什麼的。中央各部院有時人手不夠,也會從行人司借調人馬過去應急,算是對行人們的一種鍛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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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說起來,行人司的革命同志都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
合着老徐階說了半天並不是給我升官,而是叫我去跑腿,周楠心中氣惱,很好,非常好,我今天就差拜伏於地,賣身投靠了,你卻給我這麼個活兒。
徐老頭你這是在玩我嗎?
不過,周楠還是裝出非常歡喜的樣子,說:“閣老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在下敢不用命。”
徐階點了點頭:“明日你就過去吧,少年人多些歷練也是有好處的。”
周楠:“是,謹遵閣老教誨,下官告退/”
看着周楠的背影,徐階微微點頭。這個年輕人心思快捷,做決斷的時候決不拖泥帶水,是個能成事的人,倒有自己年輕時的風範。等他將來中了進士,倒是可以大用。
唯一值得顧慮的是他和唐順之的關係。
不過,聽人說,周楠以前在唐順之那裡做過幕僚。後來唐尚書去南京任職,他卻沒有跟着過去,而是回到淮安老家。可見,周子木和唐應德也就是普通的主家和幕賓的關係。要不,後來周楠怎麼卻做了王世貞的學生
徐階這些年爲了自保,曲意討好嚴嵩,在士林中的風評不是太好。也因爲如此,但凡有些骨氣的都不肯投他他門下。
如今,徐閣老手下人才斷檔厲害,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鄒應龍這個學生。
可就連鄒應龍在延慶州的時候,也被周楠耍得團團轉。
對於周楠,徐階是寄以厚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