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四十年年末,京城知識界開始流行一本叫《飲水集》的詞集,其中收錄了十幾首詩詞。
書籍用的是上好的宣城灑金熟宣,外面還包着藍布做的書套,裝幀極爲精美。當然,價格也不便宜,每本價值白銀一兩。
明朝的書籍價格彈性很大,也沒有一個標準。貴的如大內內書堂出版的《四書》每本能夠賣到十兩白銀;便宜的則是坊間看過就扔的小說書兒,一錢銀子不到,如果你覺得這種書不值得花錢購買,還可以租回去過癮,每天也就三五個大子兒。
內書堂出版物是工具書,是可以收藏入館,傳給子孫的;坊間的小說之所以便宜,那是因爲這只不過是用來解悶的快消品。貴有貴的理由,便宜有便宜的說道。
但這本《飲水集》一兩銀子一本則純粹是不講道理了。
首先,明朝普通人家一年忙到頭,刨去一大家子吃喝拉撒,也就攢下三四兩銀子,用這麼多錢去買一本詩詞集子有必要嗎?
無論怎麼看,出這樣一本書,書坊都會賠掉褲子。
不過,隨手翻了翻書的扉頁。卻見,裡面都是本朝文化界名人極盡吹捧之言,簡直將作者誇成當世第一詩詞大家,大明朝文學界未來幾十年扛鼎之人。
讀者好象明白了什麼:這應該是某位大人物用來擡高身價的自費出版物吧?
君子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所謂“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立德,德行這種東西太虛無縹緲,太自由心證;立功,你不是官至部院大臣,統軍大將,敢稱立功?
倒是立言倒是容易,只要你要錢,聯繫個書坊,大把銀子撒下去。放下包袱,開動印刷機器,要印多少有多少。
因此,本朝的文化人兒家境豐裕者,讀得十年書,寫得幾篇文章,就敢給自己出本書兒,見人就送,或放在案頭示之賓客。
見多了,也不奇怪。
可事情怪就怪在,別人印了這種註定賠本的純文學書,鮮有放在書坊裡賣錢的,大多是在小圈子裡交流,自娛自樂,互相吹捧。這個叫九公子的人竟然有信心以詩詞換錢,究竟是誰給他的勇氣?
書坊出書一般都會在店門口立個牌子,上書此書作者是誰,有過什麼著述,這本書裡寫的是什麼內容,又有什麼賣點,算是一種廣告推廣。
牌子上寫着九公子的個人簡介。
讀者定睛一看,不禁大驚。原來,這個作者竟然是個女子,而且是身份尊貴的世家小姐。
上面寫着,九公子,姓徐,乃是當朝內閣次輔徐階的孫女,年方十四,生得花容月貌。自曉事以來就在祖父的指導下讀書,熟讀詩書。更是從松江來京城,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見識不凡。
平日裡結交的不是當朝一等一的文化名人,就是後起之秀。所作詩詞雋永優美,無人不服,世人皆贊曰:鍾靈毓秀,不讓鬚眉,實爲我大明朝第一才女。
牛皮吹得好大,倒要看看她究竟寫得如何?
這一看,竟是挪不開眼睛。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清麗婉約,哀感頑豔,格高韻遠,真是好到極處。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彷彿中,似有一位多情、深情,又敏感的男子。滿腔愁苦,轉過身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可憐,竟然連哭泣似乎也毫無價值。
詩詞一物,唐宋是高峰。宋之後,元朝是散曲,明清則是小說的時代。一來時代變了,文學類型也跟着一變;二來,詩詞在唐宋可謂是該寫的已經寫盡,後人再做也不過是拾人牙慧,又如寫得出新意來?
就這個時代第一流的詩詞而言,煌煌大明也就出了個楊慎,出了一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至於後面的七子,恕我直言,尋章摘句老鵰蟲,也只配給楊慎提鞋,不配給九公子提鞋。
大作家,就要寫最美的心靈雞湯,長着最漂亮的容顏。
優美纏綿到極處的詩詞,名門出身的十四佳人,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大賣的爆點。
《飲水集》一出,洛陽紙貴。
京城的上層人物都好奇徐閣老的孫女突然出了這麼一本書,究竟有什麼政治目的,自然要買上一本細細揣摩。然後在油燈蠟燭下一字一句推敲,圈圈點點,寫上自己的心得體會。
青樓中卻是另外一番場景,古時候的詞說到底就是歌曲,甚至不用譜曲直接就可以唱出來。九公子的詞作的內容都是閨怨、離人、吊亡,寫的是男女之情,簡直就是爲這種男歡女愛的風月場量身定製。
一時間,滿城青樓的女子都手揮五絃,清歌慢吟:“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真是有井水處皆唱徐詞。
至於此書最大的消費羣體普通讀書人,讀完則掩卷長嘆:“才情高絕,我輩不如,愧殺鬚眉。”
更有無行不得志的書生,看上一段風月書兒,又讀上一段徐詞。心中遐想聯翩:人說徐徐九小姐美如天仙,又有如此才情。最妙的是的尚待字閨中,若得妻如此,人生遺憾也!不行,小生必須振作。後年春闈,必考中個狀元,迎娶徐九小姐。
金榜題目時,洞房花燭夜,乃是古代讀書人最高的人生理想,也是文學作品千古不變的YY主題。
頓時,書生們都發了“一生懸命”的大願。欲要丟掉手中閒書攻讀四書五經。
可又如何丟得掉。
不覺沉溺於那優美的詩意中,獨坐書齋手做妻,此情不與外人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叫一聲:“九公子,願爲君門下牛馬走!”
同時,順天府出了一件驚動京華的大案。
一富家小姐自見過九公子一面之後,欲於其長相廝守而不可得,以身殉情。
家人不依,告到大興縣。
狀告徐次輔家九公子勾引自家女兒,始亂終棄。
事情是這樣,阿九前一段日子被禁足,打發到別院做苦工。因爲周楠獻上重修仁壽宮之計,徐階聖眷極隆重,她也算是立了一功。不但重獲自由,還恢復了府中小姐的待遇。
在徐次輔的過問下,延慶州《報國寺》寺主空性和尚終於獲得了自由,九公子如約拿到謝禮。
這可是阿九人生中所獲取的最大一筆收入,說是第一桶金也不爲過。
九公子愛錢,這次得了錢,就想起要買宅子買地給母親做養老金,將她從府中接出去頤養天年。
於是,她就讓舅舅幫她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和土地。
這一尋還真尋到了,且說京城房山縣有一戶姓塗的中上人家因爲家中孩子讀書要用錢,欲將一座院子並三百畝地變買,但價格有點高,死活也談不攏。
原來,自從朝廷停止清丈京師隱匿皇產之後,宗室終於放心,又開始兼併起土地。被他們這麼一炒,京城的田產上漲得厲害,一日一個行情。
沒個奈何,九公子就和塗家開始了長時間的談判。一來二去,和他們也混得熟了。
塗家有一個女兒,讀過九公子的書,愛煞了她的詩詞。聽說阿九過來,就忍不住跑去見面。
但見這個九公子做文士打扮,濃眉大眼,英俊挺拔,實是人中龍鳳,一顆芳心如小鹿亂撞,忍不住就偷述衷曲。
九公子大駭:“這女子是不是瘋了,我也是女的啊,女人和女人能夠在一起嗎?”雖然十分感動,然而還是狠心拒絕了。
從此以後,塗小姐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拿着《飲水集》讀,忽哭忽笑,生命特徵不穩。
這一日,聽丫鬟說院子裡的臘梅花開了,想起九公愛寫梅花就叫人扶自己出去看。
見到那一數繁花,塗小姐吟道:“冰肌玉骨天付與,兼付與淒涼。可憐遙夜,冷煙和月,疏影橫窗。”
然後悽然一笑:“爲何君爲女兒身?徐郎,徐郎,你心何忍?”就將一口血吐在雪地上。
徐郎未老,恨斷腸聲不在,女兒卻是離鏡孤鸞。
是夜,塗小姐香消玉隕。
她這一是,麻煩就來了。若不是有忠僕白七拼死抵抗,九公子當即就要被打死。
塗家不服,告到大興縣衙。
大興縣不敢接狀紙,轉到順天府。順天府也覺得難辦,直接扔給徐階,閣老,這可是一條人命呀,你老人家看着辦吧!
一本詩詞集竟然惹出樁虛鳳假凰的風月事兒,還死了人。
文學、上流社會、貴人家小姐姐、LGBT、徇情……這是何等勁爆的新聞元素。
頓時,《飲水集》賣到斷貨。朱聰浸同學數錢數得手抽筋,又讓工人加班加點開始刻印第二版,準備蹭這個熱點再大發一筆。
不管怎麼說,九公子這個大明第一才女的名頭是徹底打響了。
對了,她還是LGBT圈中公認的大明第一英俊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