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參加完加試回來已經半個多月,現在已經是月底。
阿九和嚴紹慶的婚事訂在下月十五,也就是說還剩二十來天。
不對啊,我不是幫她寫了一本《飲水集》自污嗎,嚴家怎麼還肯納她進門,這事情究竟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嚴紹慶這個情敵周楠下來之後也找人打聽過,聽說此人平日裡好酒探花不說,還養相公養書童,生活作風糜爛。
周楠一想到阿九這麼一個明慧瀟灑的女孩子被他壓在身下的情形,就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時候,嚴嵩倒臺之後,龜相徐階爲了表示和嚴黨劃清界限,竟讓自己孫女自殺。
“不,不能這樣……”他眼圈紅了,捏緊了拳頭,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
“什麼不能這樣?”餘氏好奇地問。
周楠:“沒什麼,沒什麼……”
餘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這狗官原來中意我那乖侄女兒,呸,你也配!哈哈,你現在知道失去心愛女子的滋味了吧……嗚嗚,娘子,娘子,你在哪裡啊?”
堂堂一條的漢子竟抱着頭蹲在街邊哭起來。
餘氏嘆息一聲,伸出手輕輕拍着兄弟的肩膀:“都是命啊,老天爺這麼安排的,能有什麼辦法?”
周楠也不知道自己回到衙門裡,也不知道自己在屋裡坐了多久,直到天黑。
有人嘆息一聲:“問世間情爲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轉頭看去,正是汪連。
周楠:“你一個老嫗,懂什麼情愛?”
汪連:“咱家在宮中也有對食,這事自然明白。”
所謂對食,就是年紀大的太監和宮女像夫妻一樣過日子,算是生活中的一個伴。
周楠倒是來了興趣,上下打量着汪連,一句“你們誰攻誰守”差點脫口而出。
汪連如何不知道周楠的齷齪心思,自然不肯讓周大人發揮下去,淡淡道:“以大人現在的情形來看,簡直就是生無可戀。對了,忘記稟告大人了。就在剛纔李高回軍器局了,又押了十來車上好精鋼,照舊被郭副使退了回去,兩人發生了口角,現在還在營造那邊鬧。另外,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也被驚動了,現正在那邊大發雷霆,說是要摘了郭副使的帽子。他好象是周大人你的頂頭上司吧?你倒可是借這個由頭和激怒李高,和他發生摩擦。事不宜遲,小的現在就陪你去營造那邊,想辦法讓李高打大人一頓。如果打得不夠狠,明天繼續去李家鬧。”
你周大人不是失戀了嗎,那還不去死?
周楠大怒:“汪連,搞清楚了你現在只是我的幕僚,滾出去!”
汪連也不生氣,一拱手:“那小人下去準備車馬了。”
汪連這麼一說,周楠才愕然想起自己有一個頂頭上司,那就是工部營繕所主事,進士出身,正六品朝廷命官,算是工部的實權官員。
這個主事姓陸,名懷禮。周楠也是在上任之前去他那裡拜見過一回,兩人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到軍器局都快兩月了,這人還從來沒有露過一次面,周楠也當他是個擺設。
今天突然光臨,周楠不敢怠慢,忙坐了馬車過去。
到了地頭,卻見到工坊裡燈火通明,一羣李家的夫子正和衙門裡的兵丁鬧成一片。老郭和李高怒目而視,互相試圖用目光殺死對方。
老郭的官帽子已經被摘了,禿頭在燈光的照耀下晶瑩閃爍。
周楠走到一個身着大紅官袍的官員面前一施禮:“下官周楠,見過陸主事,夜黑風高,仔細受涼了,還請去衙門說話。”
陸懷禮毫不客氣起訓斥周楠:“周大人,我問你,房山李家的鐵礦是不是一直送到軍器局來的?”
“是,以前一直都用房山的生鐵。”
陸主事:“那爲什麼不用他家的生鐵?”
周楠:“下官自然有下官的理由,主事還是進衙門去說吧!”難不成當着這裡這麼多人的面說他李高想搶班奪權,自己爲了維持衙門的秩序這纔給他一點顏色瞧瞧,好讓姓李的懂得一點規矩。
李高就跳起來:“什麼理由,能有什麼理由,還不是因爲下官沒有給他好處。姓周的就是個貪官,陸主事你得替我做主。”
陸主事朝他點點頭,繼續呵斥周楠:“周楠,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事就在這裡說吧!本官再問你,李副使供的鐵質量可是不堪使用?”
周楠:“沒有,李副使家供的都是上好精鋼,幾乎不用再怎麼鍛造,直接就能使用。”
陸懷禮立即翻臉了:“那好,既然如此,本官且問你,既然李大人供應的都是上好精鋼,你爲什麼不收?嘿嘿,果然是因爲李大人沒有給你好處的緣故。你一個貪墨的罪名是跑不脫的,來人,摘了他的官帽?”
這是要將周楠就地免職。
立即,陸主事的一個隨從就要上來摘周楠的帽子。
周楠臉色一沉,提起巴掌就狠狠地抽了他一記耳光:“卑賤小人,給我滾開!”
他身後,汪連公公心中大喜: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周大人果然行動力驚人啊!不對啊,你應該打李高才對,別弄錯了目標。
“好個狂悖小人,周楠,你想幹什麼,來人把他拿下!”陸主事大吼。
周楠卻用更大的聲音吼道:“陸大人,本官這頂帽子你還沒資格摘?”
陸主事:“小小一個九品雜流,本官還不信這個邪了,動手!”
周楠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陸大人你別忘記了,本官可是行人司行人,是吏治部發文任命的朝廷命官,你可沒資格免我的職。”
陸主事一楞,確實是。若周楠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大使,說免了就免了。可他卻是個行人,清流言官的後備幹部,自己確實沒有權力摘他的帽子。
這廝好好的行人不做,怎麼跑來當低品大使,瘋了嗎?
周楠今天心情正不好,喝道:“陸主事,下官忝爲軍器局大使,收誰的鐵不收誰的當可一言而決,還請你不要插手局務。今天這李高的鐵,本官還真就不收了?”
“好你個混帳東西,你這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和本公子作對嗎?”李高大怒,“來人,打死這個狗官!”
“都住手,李高,不要造次,本官自有見較。放心好了,這狗才猖狂不了幾日。”陸主事身爲主管官員,這麼多人若是打起來,死了人,也脫不了干係。
他鐵青着臉盯着周楠,繼續訓斥:“周大人,沒錯,本官是免不了你的職,你就等着本官彈劾你貪墨之罪吧?”
周楠:“下官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又沒有收李副使一錢銀子,貪墨之罪只怕還論不到我頭上。倒是大人你大夜裡跑來給李大人撐腰,倒是可疑得很,沒準還真收了他的錢。下官也要向有司舉報大人。”
“好猖狂的東西,還舉報本大人了!”陸主事終於被周楠徹底激怒了,罵道:“真是不知道死活,東南前線的將士都指望着工部解送軍械過去,若是誤了日期,以至戰事不利,你等着掉腦袋吧!老夫今日回去,就上摺子彈劾你。”
“對,彈死他。”李高厲聲叫囂。
周楠突然眼睛一亮,心中狂喜:“可算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原來這些軍械都是要送去東南胡宗憲那裡去,這事怕是要着落到陸懷禮身上。本大人在軍器局呆了這麼長日子,總算要功德圓滿了。”
此事說起來其實一點也不復雜。
福建前線軍資匱乏,胡宗憲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被逼無奈,年前甚至之前跑回京城要錢,結果只得了二十萬兩白銀。
這點錢只夠福建前線人吃馬嚼,根本不足以組織一場大規模的決戰。
嚴黨自從嚴世藩病重之後逐漸失勢,東南戰事是他們立足的基礎,胡宗憲是他們的門面,勢在立保。
他們急需要一場邊功長臉,也讓皇帝知道國家還是離不開他們的。
爲了支援福建,嚴嵩自然會到處籌措軍費。
這些錢不可能直接發到軍隊裡去,需要變成被服、糧草、器械等物資。不然,你將錢直接發到軍營,那些殺坯就敢直接揣進自家腰包。
國家自有制度,爲了防備軍隊統帥專權,一應軍需都要由專門的部門發放。
於是,這些錢最後還得轉到相關部門,比如工部的皮做局、軍器局、鞍轡局、硝磺庫、鉛子庫、炮子庫、官車庫製造成實物,然後轉運到軍隊所在地方的布政使司配發。
制度就是制度,必須遵守。尤其是這種涉及到軍務的事情,若程序不對,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於是,嚴嵩所籌措的軍費就會有一部分變成原材料送到工部,然後做成實物送去福建。反正工部是嚴家的基本盤,小閣老嚴世蕃在這裡經營多年已經營得鐵板一塊。下面的郎中、員外郎、主事大多是他們的人。
就連坐堂的太監和錦衣衛也得過他們不少好處,裝着看不見。
這在計劃外生產出的物資,也就是在帳本上動動手腳就能將帳抹平了。
這也是徐階讓周楠來軍器坐鎮的原故,就是料定了這一點,讓他來拿證據。
萬萬沒想到李家父子竟然牽扯其中。
以前軍器局製造器械先是將生鐵收購回來重新鍛造成精鋼,然後再做成兵器。現在咱們直接送精鋼進局子裡來,如此所制的器械就憑空多了一倍。
這多出的兵器直接可以繞過周楠送走,帳目上也看不出漏洞。
國企採購從來都是一件暴利生意,比如現代社會那個的名曰“如果沒有想象,世界將會怎樣”的電器,配置低得令人髮指,開個WORD就能夠卡成狗。可因爲搭上了採購這班順風車,就敢賣高價。
李高恰好得了軍器局副使這個職務,嚴黨知道他愛財,就找他溝通。
李家愛財,爲了錢,什麼原則都不講,雙方一拍即合。
原本以爲,憑未來李國舅的身份,架空小小的大使,掌握軍器局當不在話下。誰曾想鑽出來周楠這麼個新人。在局裡的權力鬥爭多,李公子一敗塗地,連班都不敢上了。
那麼,怎麼處理呢?
福建那邊一日急似一日,陸主事也坐不住了。親自出馬,準備將周楠就地免職。
卻不想,俺老周可是個行人,卻不是你想免就能免的。
周楠在電光石火中就將這事想透了,既然嚴嵩的資金已經顯形,已經有一部流到李偉手頭。李家父子、陸主事可爲人證。
現在就差嚴嵩的資金從何而來以及相干證據了。
扳到嚴嵩,徹底剷除嚴嵩這事已現出一線曙光。
只有扳倒了嚴嵩才能救師公一命。
只有扳倒了嚴嵩,九公子就不用嫁給嚴家做妾。
還有二十天就是婚期,師公的判決就要下來,時間不多,必須抓緊了!
周楠在心中暗暗發誓。
他微一拱手,淡淡道:“恭送陸大人,恭送李副使。”
天色已晚,初春季節又冷,這個時候京城城門已關,再回去已經來不及。
這姓周的竟然連公房也不給本官住,小人,小人!陸懷禮心中大恨,一拂袖自和李高去客棧。
等到陸懷禮,李高一行人憤憤而去,老郭哭喪着臉:“行人,下官怎麼辦?”
你周大人是言官,陸主事拿你沒奈何,可我老郭現在已經被除去了官身了啊!
周楠安慰道:“老郭放心好了,沒事的。”
汪連:“大人若是沒事在下先回屋歇息去了,大老爺你還是早些安歇,別忘記了明日還要進城公幹。”說罷給周楠遞過去一個讚賞的眼神,示意說今晚的事情幹得漂亮,李高已經徹底被你激怒了。明天周大人若是登門拜訪,估計一頓暴打是逃不掉的。
老郭還是不依,繼續糾纏着周楠:“行人,老郭我對你可是忠心耿耿,你可不能讓我沒個下場。沒有這俸祿,我只能上街討口去了。”
周楠有點煩了,喝道:“老郭,不就是不做官嗎,還不至於到吃不起飯的地步,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對了,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急成這樣?”
老郭看周圍無人,這才忸怩地說:“延慶官學伙房的賈大嫂有了,找我要錢。說若是不肯,要找我渾家要個說法,我都快被逼瘋了。”
“什麼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