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並不直接回答徐階的話,反問:“閣老,若朝中大臣提議將空明案交給刑部甚至三法司會審,按照規矩,摺子應該先去哪裡?”
徐階:“自然是先去通政司,分票之後,由內閣擬票交司禮監批紅。如果內閣擬票之後,司禮監如果沒疑義,想來也是準了。”他好象明白了什麼:“子木,你的意思是爭取內閣其他閣老的支持?”
是的,只要內閣其他兩位輔臣同意大臣們的諫言,就算是和他站在一條戰線。內閣閣老的能量何其之大,這輿論就造起來了。廠衛即便勢力再大,也不得不考慮朝野物議。到那個時候,事態就不在陳、朱二人的掌控之中。
徐階神色一動,又搖了搖頭:“怎麼可能,李春芳是裕王府舊人,不可能出頭。至於袁煒,已和老夫翻臉,他現在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老夫這是被弄得如此狼狽,只怕他心中未必不幸災樂禍。”
“恩相說得沒錯,李春芳也就罷了,袁閣老還是可以爭取一下的,周楠也有十分把握。只要閣老能夠讓我放手去做。恩相也不要問,下官定能將此事辦得妥帖。”周楠最後再次補充一句:“這事的關鍵還在於我和九小姐新宅管家餘二身上。”
徐階知道自己這個未來的孫女婿智計過人,乃是自己夾袋中一等一的謀士,如何不信,點頭:“可,你可以全權帶代表老夫與朝堂衆臣周旋。”
周楠在自己父親面前一口一個新宅管家餘二,如此,餘二的地位就算落到實處了,徐藩記起妻子的心思,心中頓時急了,忍不住插嘴道:“周楠,什麼時候餘二成爲你新宅的管家了,此事你岳母自有安排,也不用你操心。”
他知道妻子惱恨阿九對她的無禮,有心報復。可是,阿九馬上就要嫁給周楠做官太太。一出府,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心中那可惡氣可沒地方出。況且,以周楠的手段和父親大人的提攜,將來前程自是不小。到時候,阿九妻憑夫貴,也不知道風光成什麼樣子。以妻子的脾氣,能夠容忍嗎?
她心情一不好,就來折騰自己,卻令人煩不勝煩。
聽徐藩還在糾纏餘二的事,徐階心中不快,皺了皺眉頭:“怎麼回事?”
周楠剛纔一口一個餘二,等的就是這個時候。立即道:“稟恩相,岳父和岳父大人憐周楠家貧,這是關懷小子呢!”
說着就用最簡單的話將徐少奶奶要將自己房子要去,並安排黃桃做管家一事大概說了一遍。
最後道:“這是岳父母大人對小子的關心,周楠自然感激不盡。長者賜,不敢辭。但我已經答應過餘二讓他管家,今次又有用他之處,如何能食言而肥?”
這事中有許多齟齬,甚不體面。徐藩沒想到周楠竟然不給自己面子,頓時臉上變色,呵斥道:“周楠,些須小事也值得一提?”
徐階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兒媳婦竟然有奪周楠產業的念頭。
如今周楠是他囊中唯一可用人才,最是倚重。這事實在太醜,周楠這人的性子他最清楚不過,吃軟不吃硬。真惹惱了他,人家甩袖子不幹,甚至在背地裡給你搗蛋,誰受得了?
現在都是什麼形勢了,兒子徐藩還搞些莫名其妙婆婆媽媽的事情,真是不知輕重。
徐階大怒,立即痛罵徐藩:“小畜生,你好歹也是做過一省參政的人,堂堂從三品朝廷命官,整日就琢磨些雞零狗碎,我看你是成天呆在家裡呆傻了。男兒大丈夫,君子有德,修齊治平。咱們徐氏一門,如今這情形簡直就是牡雞司晨,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子木的家事與你這個岳父何干,真真是笑話了。”
“現在有奸佞小人栽贓陷害老夫,知道這是什麼罪名嗎,謀逆。一個應對不慎,不但老夫會萬劫不復,就連我松江徐氏也要抄家滅門。形勢如此危急,你不想着怎麼爲家族出力共渡難關,反在混跡於婦人之間,搬弄是非,勾心鬥角。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你讀的一輩子聖賢書,在官場歷練那麼多年,都是白費了嗎?”
“我徐氏一門,遲早都要亡在你手上。你也別一天到晚糾纏老夫想要起復做官,好好在家裡讀上十年書,把家管好了再說。”徐階知道兒子一向懼內,又是個糊塗之人。只是,徐閣老身爲內閣次輔,對於家務事也沒有任何興趣,也懶得管。此刻,徐藩竟然如此不分輕重,一味在周楠管家的事情上糾纏,長期以來積壓在心中的憤怒終於爆發了。
就一茶杯扔過去。
徐藩一時不防,正中額頭。
只澆得滿頭滿身都是茶水和茶葉。
頓時,他額上紅了一片,有包墳起,說不盡的狼狽。
徐階:“小畜生你在這裡除了說四不着六的話,也毫無用處,反壞了老夫和子木的大事,滾出去!”
堂堂從三品大員,四五十歲的人了,當着未來女婿的面被父親如此訓斥,徐藩看到周楠面上的壞笑,一口逆血險些吐了出來。
他只得鐵青着臉:“是,兒子知罪,兒子告退。”
回到自己房中,徐少奶奶就得意洋洋地說:“老爺,你看妾身這個計策如何。咯咯,那小賤人以爲嫁了人就能逃脫我的掌握,想得倒美。小賤人好狗膽上次竟敢對我不敬,忤逆不孝的畜生一輩子都別想安生。”
徐藩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抽了妻子一記耳光。
“啪!”聲音清脆,迴音不絕。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徐少奶奶捂着臉驚愕地看着丈夫。
“打的就是你這賤人,阿九可是你的女兒,你竟想着謀奪女兒女婿的產業。有你這麼做母親的嗎,我們徐家是什麼門第,傳出去還不被人笑話?看看你現在,還有哪點誥命夫人的體統?”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什麼是我女兒,我可沒生過這種畜生。我我我,我跟你拼了!”徐少奶奶將頭一低,就朝丈夫撞去。
徐藩一腳狠狠踢過去,正中妻子心窩。
徐少奶奶慘叫一聲:“殺人了,殺人了!”
聲音遠遠傳開,在夜裡驚心動魄。
徐藩咆哮:“殺了你也算是念在夫妻情分,知道咱們徐家現在碰到什麼事了嗎?有人告咱們謀逆,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都做成鐵案了。到時候,我固然要被砍頭。至於你這小賤人,免不了要發付教坊司爲妓。與其到那日生不如死,還不如現在就打死你,也好成全你的節烈之名。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糾纏這種家務小事,不知輕重的東西!”
“啊,抄家滅族!可真?”見徐藩的話不似作僞,徐少奶奶面上失去了血色,身體瑟瑟顫抖。
……
痛快,真痛快!
咱們老百姓啊,今兒個真高興。
也是,我馬上就要被免職做回普通人了。沒關係,還有幾個月,考個進士就是了。
周楠和徐階所在的廳堂就在徐藩的院子裡,那變丈人將岳母一痛海扁,聲音清晰地傳他們耳朵裡。
我們的老周此刻穩不住地笑。
念頭,終於通達了。
徐階一臉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周楠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好不容易纔收起笑容,小聲道:“閣老,夜已經深了,朝廷自有制度,還得回道錄司。”
徐階點點頭:“是該回來,子木,不要顧慮,儘管去做。老夫這裡要人給人,要錢有錢。”
說罷,就牽着周楠將他送出院子。
那手很冷很瘦,簡直就是瘦骨嶙峋。
周楠知道徐老頭已經六神無主了。不過,這事他覺得也沒什麼了不起。
廠衛聯手又如何,他們只不過是皇權的代表,這大明朝可不是皇憲派一家獨大。再說了,帝黨也不是鐵板一塊。
念頭一通達,周楠感覺身上一陣輕鬆。
次日早晨起牀,腦袋也不痛了,體溫也下降了許多。至於胸口上的傷口,炎也消了。看情形,再過兩日就能好完全。
這個時候,吳淼走過來:“周大人,想不到在這裡碰到你,真是巧啊!”
周楠只想對他翻白眼,道錄司屁大點地方,你老人家又何必裝出偶然邂逅的樣子:“吳大人這不可巧嗎?”
吳淼:“今日風和日麗,秋高氣爽,正是踏青遊玩的好日子,大人不出去走走,說不定有佳作問世,不失爲文壇幸事。”
周楠看了看頭頂的大陰天,點頭:“卻是。”
吳淼大喜:“來人,快陪周大人出去走走。”
周楠:“我現在都是階下囚了,哪裡還有心情做詩。就算勉強作,也是抒發心中忿滿。咦,有了。”
他朗聲吟道:“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
吳淼一聽,不對,這詩味道不對,急得冷汗都下來了:“快,送周大人出去遊玩。”
文人最喜歡臧否人物議論朝政了,若叫他這詩作下去,搞不好出什麼妖蛾子,自己也要吃瓜落。
周楠不傻,自然知道下一句“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在大明朝,如果上綱上線那可是反詩。哈哈一笑,帶着兩個衙役瀟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