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自己和梅家的債務關係,下來之後周楠也仔細想過。
刑房師爺的話說得在理,以如今周楠在安東縣政壇上的地位,就算梅康梅員外拿了當初那死鬼周秀才的欠條過來告狀,估計史知縣也不會受理。
他是史傑人一手提拔起來的,最得用的心腹,自然勢在必保。而且,道理上也說得過去。君子有通才之誼,讀書人之間在財貨上互相幫助乃是常態。你給同窗同年經濟上的幫扶乃是應盡的義務,畢竟,將來同學如果得了功名,可是要回饋你的。
人家當初打欠條給你是客氣,你現在拿了條子逼債,未免太過份了些。天下讀書人如果都這麼幹,世風何在,禮教何存?
不過,這僅僅是在道德層面上而言,梅家真要抹了臉不要走法律途徑,官府還不能不秉公執法。
反正刑房是拖一天算一天,史知縣也是裝着看不見了事。
怕就怕梅家見奈何不了周楠,私下搞鬼泄憤,甚至直接將訴狀投到淮安府去,那個時候史知縣就罩他周楠不住了。
可說來也怪,自那日梅康來縣衙投遞狀紙被刑房的退回去之後,已經過去了六七日,那邊竟然沒有絲毫的動靜。
難不成梅員外就活生生將這口氣嚥下去?不可能的,周楠搖了搖頭,殺子之仇何等之深。況且這其中還夾雜着辱媳之恨,使得梅家在安東縣地主大戶圈兒裡擡不起頭來。梅家如果想在世人面前擡頭挺胸做人,就必須除了他周楠。
矛盾不可調和,就看什麼時候爆發。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梅家若是發動,周楠倒可以見招發招。可人家偏偏隱忍不發,這就讓他難受了。
“師爺,我聽人說梅家最近朝東面鹽場跑得甚勤,會不會是以後所企圖?”林阿二來報。
周楠哼了一聲:“他梅康什麼身份,什麼身家,難不成還能搭上鹽道衙門?梅康家的船不是負責承運食鹽嗎,他去東面又有什麼奇怪的?”
林阿二抓了抓頭:“倒是啊,師爺不是說讓小的盯緊梅家,一舉一動都要過來彙報的嗎?”
周楠:“你這人腦子果然不夠用,這種屁大點事也來說。”
……
林阿大:“四老爺,大事不好,梅家派人去府城了。”
周楠身子一振:“可是去告狀的?”
林阿大搖頭:“倒不是,如果是去告狀,不但梅家少奶奶,只怕梅康也要親自過去。這次梅家只派了幾個小廝進府城採購書籍和文房四寶。”
周楠鬆了一口氣,罵道:“梅家三少爺梅樸不是在讀書嗎,他家去買書籍和文房四寶回家又有什麼好奇怪的?阿大,我看你和你弟弟是同一個毛病,不懂得分析歸納總結手頭的信息,什麼消息都報上來,全是無用信息。
“是是是,四老爺責備的是,小人知道了。”
接下來幾日,衙門中開始忙起來。原來,地裡的稻子都已經黃了,已到了夏收季節,青黃不接的季節終於過去了。
朝廷的旨意終於下來,褒獎史知縣在改田爲桑一事上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並免去了安東現今明兩年的賦稅,至於往年的積欠,朝廷也發話了,帳目暫時封存。
被朝廷免去了兩年的皇糧過稅,百姓鬆了一口氣,今年可算能吃飽飯了,這一切全拜史老父母所賜。在百姓口中,史傑人簡直就是道德完人,青天大老爺。
這讓周楠小小的嫉妒了一下,此事的始作俑者可是我周楠啊,從頭到尾史知縣就是個擺設啊!怎麼得名的卻變成了縣尊?
封存往年積欠的事挺繁雜,畢竟你得先總結出一個數字出來,才能稟告朝廷。戶房的人手頓時不夠了,報到史傑人那裡去。史知縣大手一揮,道:“讓周楠去主持。”
自從周楠進了縣衙之後,史知縣已經習慣了當甩手掌櫃。可憐周楠一個文科僧,現在卻整天和戶房的書辦們泡在一起,將已經還給老師多年的四則運算重新揀起來,看數字看得眼花,打算盤打得手軟。
同時,浙江的改土爲桑新政也在如火如荼地推廣,至於後來鬧出什麼亂子,又在朝堂裡激起什麼樣的風波,那就不是周楠所關心的事情了。
史傑人一個小小的知縣,在明帝國政壇上芥子般的小人物,這下竟小小地出了一下名。
縣尊一高興,又賞了周楠二兩銀子。可惜,這錢周楠一到手就分給了戶房的書辦們。沒辦法,身爲師爺,要想手下人替你做事,總得給人些好處。你得了犒賞,咱們這些跑腿的是不是也該分潤些?
就這樣,周楠反又貼進去了幾錢。他心中哀號:我現在好歹也是個正科級幹部了,別人當老大都朝家裡薅錢,我卻好,反從家裡拿錢出去。這個領導不好乾啊,史傑人,直娘賊,你別再犒賞我了!
不過,也不盡是壞消息。首先,這個月的俸祿下來了。安東縣現在是政治明星,上頭覺得再剋扣吏員們的俸祿不太妥當,於是當年那三石米足額發放。不但如此,前兩月剋扣的部分也補齊了。
看着滿滿一車大約六百斤米,周楠有點發愁:這麼多糧食可吃不完,變賣了換成銀子吧,今年淮安府大豐收,安東縣又被免了賦稅。米價低廉,只有往年的六成,賣了也可惜。
得,只得先堆在家裡。
周楠這一忙,倒將梅家的事情拋到腦後。
***************
城西,梅家大院。
“啊,啊,爹爹,娘,別打了,別打了,我聽話,我要聽話!”痛楚的聲音從精舍中傳來。
只見,三少爺梅樸被兩個家人按在長凳上。梅康正提着荊條使足了力氣朝他的屁股上抽去,一邊打,一邊罵:“小畜生,老子每天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就是這麼報答爲父的。讓你不好好唸書,讓你不好好唸書!”
可憐梅樸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雖說古人成熟得都早,梅三少爺平日裡也經常代表父親在外與人接觸,也算是少年老成。
可梅員外的手勁何等之大,幾荊條下去,可憐三公子粉嫩的屁股上就出現了幾道血痕,然後就有鮮血流出。
實在太痛了,梅樸如何經受得住,大聲哀號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一聲苦哭喊,一個婦人衝進來,一把搶過梅康手中的條子,“老爺,別打了,那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啊,咱們梅家的獨苗啊,天氣這麼熱,再打就要把他給打壞了。”
這是一個大約四十歲的婦人,生得皮包骨頭,滿面黝黑。不用問,正是梅員外的老妻。
“你來得正好,看你生的好兒,知道這小子今天做了什麼嗎?”梅員外怒嘯:“我聽私塾先生說,老三……哎,老三直娘賊做的什麼文章,純粹是狗屁不通。馬上就是童子試,先生又說了,以這小畜生的八股文章,就算縣尊給面子,勉強過了縣試這一關,說不好府試就要被刷下來,功名就別想了。把條子給我,俗話說得好,黃荊條子出好人,不給小畜生一個教訓,不知道長進。給我!”
“不給。”梅母哭道:“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生下來是給你我養老的,可不是給你打着玩兒的?”
“不給,老子連你一起打。”
“你打死我吧,反正我現在就這麼個兒子。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我我我,今天先死在你前頭。”
說着話,梅母一頭就朝柱子上撞去。
驚得她身邊的丫鬟急忙一把抱住,也跟着大哭:“老夫人,老夫人不要啊!”
一時間,精舍中哭聲震天。
梅員外現在是富貴了,可早年卻是個破落戶,兩口子相濡以沫在水上打漁爲生,這纔有了現在。因此,他對老妻又敬又畏,一直沒有納妾的念頭。
見妻子哭成這樣,又提起自己死去的老大,梅康心中一酸,叫道:“罷了罷了,把這小畜生帶下去,找郎中看看,直娘賊,看了就叫人生氣。”
說完話,就悶悶地坐在椅子上,胸口氣得像是要爆炸了。
事情是這樣,梅家的私塾先生乃是蘇州人氏,頗有才學,有秀才功名在身。當初爲了培養梅樸,他在十天錢花了大價錢將先生請了過來。
江南士人脾氣都古怪,那位先生說徒擇師,師也要折徒。讀書是要靠天分的,生源憂劣也非常重要。我先試着教授幾日,看看你家公子是否是讀書的料,是否值得培養再定奪吧!
結果,教了兩天書,先生卻不幹了。說梅樸朽木不可雕,自己什麼一直未能中舉,可教出的學生基本都能得一個秀才功名,這樣的學生功名是不用指望了,沒得壞了老夫名頭。於是,束脩也不要了,直接甩袖子走人。
看兒子總算被自己救了下來,又看丈夫氣得錘胸頓足,梅母忙擦去淚水,給他端了一杯熱茶過去,安慰了半天。
見梅康的氣順了些,梅樸母親道:“老爺,我看這什麼先生是沒有本事,自己教不了咱們家老三,就退說樸兒沒讀書的本事。咱們家老三以前書讀得好好兒的,縣裡的書生們都說他有才,咱們落到那蔑片窮酸的口中就成了朽木?來咱們家不十來天就想跑,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老爺,馬上帶人去追,無論如何先打一頓,出了這口氣再說。”她是個心狠的人,頓時,眼睛裡閃過一絲兇光。
“你懂什麼?”梅康瞪了妻子一眼,罵道:“瘌痢頭兒子自家的好,反正你看老三就是好,真是糊塗了。咱們家別的沒有,就是有銀子。這些年,縣裡書生集會,吃喝什麼的都是老三出錢,吃人口短,自然要說他的好,只騙了你這個不曉時的婦道人家。只怕那先生說得還真是,老三確實不是讀書的料。”
“什麼不是讀書的料,我看樸兒就能讀書。”梅妻還是不服氣。
“你就騙自己吧。”
梅妻道:“老三今天不過十二歲,還小,讀書的事慢慢來,有的人醒事得早,咱們的老三卻要遲上一些,不用急的。”
“什麼不急,說你頭髮長見識短你還不承認,我問過其他人了,這讀書考取功名得趁早。咱們大明朝最喜歡神童了,每次科舉,考官總要取兩個垂髫小兒,助他奪取功名。如此,方能章顯地方官的文教之功。若是再拖延得幾年,拖過十六歲成年,就沒有便宜好佔了。所以,十二三歲中秀才最好。”梅康低聲道:“前幾日我找人打聽過了,今年因爲朝廷外察歲考,我省的童子試無法如期舉行,特延期到下月初六開始。老三必須去爭取一下,如果過了童子試,後年十四說不好老天保佑讓他得個舉人。否則,拖上兩年,他一滿十六,只怕就沒戲唱了。因此,今年的童子試,老夫是誓在必得。哎,咱們家這些年就沒出過有功名的讀書人,在場面上行走吃的虧還少嗎?”
明朝以科舉取士,但科場上有個特別,喜歡錄取神童。這除了有考官想要章顯自己的文教之功撈政績之外,估計也有文人特有的想要成就一翻佳話的趣味。
實際上,一旦有神童被髮掘出來,頓成朝野美談。遠的有嘉靖初年十二歲中秀才,二十一歲中進士的楊慎楊升庵;近的有嘉靖十二歲中舉,二十五歲中進士的張居正張白龜。
可見,科舉場上也要出名得趁早,年齡就是優勢。
“原來如此。”老妻恍然大悟,又哼了一聲:“還是那句話,天下的教書先生多了,沒有他王屠戶還吃帶毛豬,咱們也不用去請什麼揚州、南京、蘇州的先生,我看這縣裡就有的就是大才子,就近請一個就是了。”
說罷,她就轉頭問一個家丁:“你說,咱們縣才學最高,名氣最大的人是誰,去請,他要多少束脩都成,只要能輔導咱家老三的功課讓他中個秀才。”
家丁有點尷尬:“這個,這個……小人不敢說。”
梅樸母親大怒:“你這刁奴說話吞吞吐吐,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家丁:“太太,你先得恕小人無罪。若說起我縣最近二十年來才學最高的人怕是隻有周楠周子木,此人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還是進了縣學做了廩生。聽人傳言,若不是因爲那賊子害了大少爺,以他的錦繡文章早就中進士了。現在回來,雖說沒有功名自敢下賤做了胥吏,可那詩詞比以往更是要好上許多。尤其是那首什麼仙,聽說可以和楊升庵比肩,當算是國朝第一。”
“住口!”話還沒有說完,梅樸母親就憤怒地將一茶杯扔出去,正中那下人的腦袋:“休要在我面前提起那畜生的名字!”
一說起周楠,梅母的眼睛全是怒火,身子因爲氣憤劇烈顫抖:“老爺,老爺……我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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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氣不妥,梅員外連忙伸手在她背上不住地拍着。
好半天,梅目才順過氣來,咬牙切齒:“梅康,你這個老混蛋,枉你平日間在我面前說得你好威風的樣子,怎麼拿那姓周的畜生沒個奈何。叫人去殺了他,叫人去殺他!不不不,他不是欠咱們家三百兩銀子嗎,卻要,要不回來就抓他給咱們家做牛做馬。你一天到晚究竟在幹什麼,老不死的,你就不想報仇了嗎?”
想起死去多年的大兒子,梅母大聲哭起來。
梅員外嘆氣道:“老婆子,我何嘗不想報此大仇,衙門不是不受理嗎?就算告到府衙裡去,讓那小畜生給咱們賣身爲奴,恨是解了,卻將史縣尊徹底得罪了。姓周的在史知縣那裡正紅,咱們斬了他一條臂膀,這次童子試,莫說府、院兩關,只怕縣試都過不了。所以,老夫這陣子才忍了。只要老三中了秀才,立即叫那周小畜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梅樸母親大聲怒笑:“說你老糊塗,你還真是個老糊塗,你就算不去尋那畜生的晦氣,難道他就能放過咱們?有他在衙門裡一天,老三就別想過縣試。”
“啊!老夫還真沒想到這一點。”梅員外呆住了。
他摸了鬍子想了想,咬牙道:“看來,在老三縣試之前,得想個法兒子把姓周的畜生趕出衙門,就算不行,也得叫他在縣尊那裡失寵。”
正在這個時候,梅二小姐進來了,眼圈紅紅的:“爹孃,你們別打弟弟了。其實,阿弟的功課還是不錯的,雖然現在去考科舉還有所不足。不過,只要多讀幾年書,未必就讀不出來。馬上就是縣試,真將阿弟打壞了,還怎麼去考?”
梅員外嘆息一聲:“哎,爲父也是一時氣惱。遲兒,我正爲你弟弟的請老師一事憂心,你可知道府縣有什麼好先生,能夠保證老三中秀才的,我們也好去請。”
梅三小姐梅遲搖頭:“讀書這種事靠的是平日的積累,臨陣磨槍也派不上用場,誰敢保證教出的學生就一定能中?對了,爹孃是不是請了郎中回來,可否去給嫂子看看。”
一聽女兒說起素姐,梅母就老氣:“她怎麼了,病了?”
梅二小姐:“大約是吃壞了東西,吐得厲害。”
“成天好吃好喝在家呆着,還落下了病?一個臭婊子爛貨,還耍起少奶奶的派頭了……什麼,成天嘔吐……丟人啊,咱們梅家丟大人了!”
梅母發出一聲悲愴的哭號:“我要去打死那賤貨,我要去打死她!”
“混帳東西,周小畜生,我與你勢不兩立!”梅員外一巴掌拍在几上。
茶杯高高躍起,在地上摔得粉碎。
……
好在郎中給素姐憑了脈之後說就是最近天氣熱,得了痢疾,服藥休息兩日就好。
這叫梅員外夫妻鬆了一口氣,否則,他們以後還真沒臉見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