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周楠遞過去的審訊記錄,史知縣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也學他的樣子提起筆在上面飛快地寫起來,一邊寫,一邊念道:“鹽道安東知事所知事石千石壯告安東縣衙典吏周楠一案,人證物證俱不足爲憑,此案本縣不予受理……”
接着又說了一大通聖人有云,君子當寬以待人,嚴於律己,里仁爲美的話,算是將這篇官樣文章作完。
石千石算是看明白了,今天這個史知縣是一意要包庇周楠這個貼心豆瓣。自己大動干戈跑來縣衙一場,鬧出偌大動靜,最後就這麼灰溜溜地離開,念頭實在不通達。
當場就拍案而起,喝道:“史知縣,姓周的犯的是我鹽道的法,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本官都必須將罪犯帶走。別忘記了,我鹽道有執法權,這是我所的拘牌。本官秉公執法,任何人不得阻攔。知縣若是不服,大可告到淮安府都轉運使司去。”
聽他這麼說,衆衙役心中頓時一凜,心叫周師爺這次怕是要糟。
原來,鹽道乃是部省級衙門,地位高不說,還直接歸中央管轄,地方上對他們也沒有管轄權。因爲要緝查走私,維護國家鹽政,淮安城中的兩個鹽道衙門都有自己的兵丁和監獄,有獨立的司法權,可不經地方官府緝拿、審訊、判決罪犯。
鹽道和地方各行其道,互不干涉,這次石千石如果按照這個制度強行帶周楠走,大家也沒有辦法。就算史縣尊有心替周楠出頭,也得按照程序,先行函去轉運司,打一番口水官司。
問題在於,這個過程有點長,在這期間,周楠落到石千石手頭的前景肯定不太樂觀。
“這個,這個……”史知縣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周楠見他沉吟,心頭大急。這個史傑人的性子他最明白不過,做官做人都糊塗,一遇到問題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喜歡找麻煩。說好聽點是無爲而治,說難聽點就是沒有擔待。
自己也算是他的心腹,換別人是他史傑人,必須會死保,否則冷了下面的人心,誰還肯替你效力。可是,這個上司好象沒有這個意識。
當下,周楠就冷笑道:“真是笑話了,石知事口口聲聲說這是你們鹽道的官司。據我所知道,你們知事所平日裡只負責查緝私鹽、組織運輸,什麼時候管起地方治安了?莫說昨夜的案子乃是石知事對我的栽誣陷害,就算有,也輪不到你來管,你們知事所的手也伸得太長了點吧?”
“今天你插手我縣治安,明天是不是又該下鄉徵丁徵糧,後兒個是不是還得來主持縣試科舉了?如此,朝廷在我縣設一個鹽道知事所就夠了,還要縣衙做什麼?對了,巡檢司是不是也該取消了,大河衛的操江將士是不是也好換你你石大人的人?如此,你視我家縣尊爲何人?”
史知縣聽得心頭一凜,是的,他是不太理俗務。可是,如果任由知事所的人來縣衙抓人,傳出去,名聲掃地不說,自己這個縣太老爺的威嚴也蕩然無存了。
他喝道:“石知事,周楠說得是,這事本縣已經判決,你休要胡攪蠻纏。”
石千石本週楠一通呵斥,冷笑道:“史大人,我知事所和縣衙已經打了十多年交代,何必爲這個小賊傷了兩家的和氣,你可得好生思量。”
不等他說完,周楠厲聲喝道:“石千石,你什麼身份?一介武夫,不入流的從八品小官,也配和我家縣尊平起平坐,口呼大人,還插手縣中政務,國朝百年從未有過如此咄咄怪事,不快快退下!”
他這話說得很有技巧,其中涉及到明朝的文武之別和各級部門機關互相制衡互相牽制的政治規則。
明朝自來有非進士不得爲官,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
也就是說,你若想做官就得去參加科舉。正因爲官職得之不易,對於自己的科舉出身,文官們都頗爲自得。在他們眼中,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不是科舉入仕的,通通都是不正經出身。特別是在明朝中期以來,國家承平日久,必須實行文官制度。
如此,武官的身份地位就低得不象話了。到明朝末年,一個正二品的武官見了巡撫,竟然要磕頭請安。巡撫看你不順眼,一言不合殺了也就殺了。
石千石一個從八品的武人,見了正七品史傑人按道理應該恭恭敬敬地喊一聲“縣尊”或者“大老爺”你一口一個“大人”也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
還有,明朝的政治機關、部門和部門之間相互牽制,相互制衡,彼此看不順眼,互相拆臺對立纔是常態。如此,皇帝才放心,朝廷纔會放心。若是兩個部門親如一家,搞成兄弟單位,朝廷只怕心中就會犯嘀咕“你們好得穿一條褲子究竟想幹什麼,圖謀不軌嗎?”
如石千石這種跑另外一個政府部門指手畫腳,如果史知縣還積極配合,那纔是犯了明朝官場的大忌了。
人在官場混,總有幾個看你不順眼的人。如果這事傳出去,被人借題發揮,史知縣那纔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
聽到周楠這話,史傑人面一沉,喝罵道:“石知事,注意你的身份。本案本縣已經結案,休要癡纏,送客!”
石千石還沒有意識到史知縣的態度已經變得強硬,依舊喝道:“史大人,今天某必須將這個賊子拿了,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史知縣大怒,拍案而起:“好一個賊軍痞,來人,打出去!”
“是!”聽到知縣的命令,衆衙役同時發出一聲喊,將手中的水火棍兒叉來,就要將石千石等人趕出去。
石千石氣得滿眼噴火:“不勞史大人送客,我自己有腳能走。今天的事可不能如此算了,鹽道的轉運使會給我一個公道的,史大人你就等着彈劾摺子吧?”
“你一個從八品的不入流,也有資格上摺子嗎?”史傑人鐵青着臉:“你不說本官還忘記了,本官也要上摺子彈劾你們鹽道橫行不法,滋擾地方,趕出去!”
看到石千石等人狼狽而去,周楠得意得幾乎笑出聲來。
其實,方纔的一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這也是他先前見了石千石過來拿人,不但不逃,反好整以暇迎下去,又和知事所的人互相對峙。要的就是把事情鬧大,鬧到兩個衙門,鬧到文武官員兩套系統究竟誰說了算得程度。
天大地大,制度最大,這個制度,就是文官治國,士大夫和天子共天下。
現在是文官集團治理國家的時代,你一個武人可沒有任何的話語權。
……
氣呼呼地從縣衙出來,回到知事所,石千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情壞到了極點。
他做這個知事十來年,一心只顧着發財,和地方上也沒有什麼交集。
知事的官雖然不大,可鹽道是要害部門,權力卻不小。以往地方官都會給他幾分面子,這讓他膨脹起來,覺得自己纔是安東的第一號人物。
要拿小小一個縣衙師爺,誰敢阻攔?
可今天,周楠卻戳破了他身上的光環。這個時候,他才愕然發現自己是個武人出身的低級官員,又不入流,在正七品朝廷命官的眼睛裡就是個卑賤的小人。
就算自己鬧到鹽道衙門裡去,只怕轉運使不但不會給自己出頭,反會給他一頓教訓。天下讀書人是一家,科舉出仕的官員們也是一家。轉運使斷然不會爲一個武人和一縣知縣翻臉。
突然領悟到這一點的石千石只感覺自己在淮安府的場面上是如此的渺小,這感覺很糟糕很無力。
一個家丁討好地說:“知事老爺,我就不信那姓周的一輩子躲在衙門裡不出來。要不,小的們盯着他,一旦落單,一麻袋裝了帶回知事所來。落到咱們手頭,到時候搓圓捏扁還不由老爺你的心意?”
“沒用的。”石千石頹喪地搖頭:“若那姓周的有個三長兩短,縣衙肯定會找到我這裡來。一旦鬧到轉運使司,本老爺就說不清道不明瞭。”
正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家丁進來:“稟石老爺,梅家梅員外的管家過來請老爺吃酒,又問周楠拿到沒有?若已經拘押,他想親自過來看看,如此方消心頭之恨。”
“他還想親自看看姓周的,想幹什麼,炫耀嗎?”石千石破口大罵起來:“直娘賊,梅家要報仇,自己動手就是,拉爺爺下水做什麼,平白害我在史傑人那裡吃了一肚子鳥氣。當我知事所是他梅家開的,他還想過來探監,怎麼,是不是還想親自審訊一番?”
“老子是他姓梅的什麼人,他爹還是他祖爺爺?不就是每年得他一些孝敬,有一份人情在。他求到俺這裡來,順手幫他一次,還瞪鼻子上臉了。把那啥管家給老子打出去,還有,把梅康給的一百兩銀子扔大街上去,當爺爺沒見過錢啊?”
石千石大發雷霆,氣憤難平。
好半天,一個家丁才小心地問:“老爺,周楠的事情你不管了?”
“我管這閒事做甚,沒工夫。”石千石冷哼一聲。
下來之後,他仔細一想,自己和周楠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爲梅家和縣衙翻臉不划算。大家生活在安東同一片天空下。知事所有事,有的時候還需縣衙幫忙。說起來,流民那事自己還欠周楠一份人情呢!
周楠這廝簡直就是個人精,做事不要臉,才幹出衆,將來未必不是個人物。和他交好,自己能夠得到的東西可比梅家每年孝敬的幾百兩銀子多多了。
說穿了,梅家的船隊不過是自己賺銀子的一個白手套,也不是不能換。可週楠這人……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怕是一輩子要在縣衙門裡幹下去。
樹了這麼一個敵人,確實叫人頭疼啊……是不是找個機會緩和一下彼此的關係……該死的梅康,正事不做光知道給軍爺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