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天市,最繁華的豐濟綜合商業區。車水馬龍,流金浮華。大型的購物中心,遊樂場,精品店 ,參差攀比的高檔寫字樓,形形**的人羣點綴其中。古老河流橫穿城市,商業區位於東岸。筆直縱橫的道路將這片黃金地帶連爲一體。
如果沿主幹道向北,一直走下去,在某個分界點,平整寬闊的公路會突然分裂成數條舊馬路。黑色瀝青路面代表的現代化分解成粗糙裸露的水泥路。由此岔路越分越多,延伸入老城區。在一條形如蛇尾的彎路上,尾尖上聳立一棟年代說老不老,但同時不屬於現代建築的雙層小磚房。樓梯上褪色紅磚暴露在外,直上直下。高且窄的窗戶上裝滿防盜用的鐵柵欄。樓頂上瘦弱的野樹苗顯得荒蕪寂寥。
小樓門朝北,一年到頭照不進陽光。附近建築大都如此,散落各處,互相沒有聯繫。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錯落有致的荒涼別有情致。
可不要被外表騙了,晚上來看看,暗處的熱鬧會嚇你一跳。比如這棟小樓。
青竹書齋,黑底金子的招牌上四個大字。進入陰暗的店內,各類書本一應俱全,每樣五本以內。報刊雜誌也有。店主名叫趙允,整日懶散無事般趴櫃檯後看書。除去膚色蒼白點,對生意不關心外,還是正常的。
如果晚上九點後青竹書齋門外掛起串小紅燈籠,那代表店主仍然在做生意。會有模糊不明的身影進出,敬而遠之的好。
這其中不包括下面這位,一個英武抖擻的警察同志。
趙允慢騰騰數他的鈔票,一改白天木頭的形象。嘴邊掛起絲微笑。總共一百來塊,細細點清,鎖進了錢櫃。
徐白急促的腳步打斷他的樂趣。
趙允:“又來了。要我提醒你幾次,別穿那身警服跑我店裡。影響別人生意。”
徐白好像聽到什麼笑話:“生意?你這裡一天賣出去一本書我就幫你謝謝財神爺了。鬼都不來一隻,哪兒來的生意?”
趙允伸倆指頭敲敲那本素面朝天的賬本:“今天,兩本。”
徐白理智的不與他爭辯,轉口說:“現在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順帶麻煩我一回,出門時趙允接了下半句。
離書店不遠開着家麪館,徐白一有事找他準上那兒。這鐘點麪館裡食客寥寥。找個靠裡的座兒,他們要上兩碗餛飩。
趁吃的沒上桌,徐白遞上張照片。
“我不多說,你清楚我要找誰了。”
趙允耷拉眼皮瞅上眼。典型的中年企業家,志得意滿,紅光滿面。
“億萬富豪之妻神秘失蹤,情殺?仇殺?一代地王恩仇史。誰不知道他啊。這次進去了,估摸明天要釋放。不知是誰捅出的消息。夠熱鬧的。”
“你很清楚嘛。我說,幫個忙了。你看啊,以他的實力只要他老婆留下點渣子,沒有找不到的道理。你說是不是……”徐白眼裡開始放光了。
“徐白,你碰他幹什麼?輸了贏了你撈什麼好了?”
“爲人民服務。”徐白現成的口號。
“你,你是妖怪,犯得上管這事?”趙允十分納悶徐白的選擇,完全不合常理。
“這個社會秩序好了,對我們也有利啊。”
“虛空裡不是好玩的,你不怕嗎?”
徐白一咧嘴:“這你放心,我喜歡冒險,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
趙允在吸氣:“我沒空。”
徐白原本就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大了:“喂喂,我是警察,救人是理所應當的。你作爲警察的朋友,應該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不要那麼冷漠好不好。我們……”
趙允只知道,他的頭疼了。
趙允不是妖,他掌握着進出虛空的力量。非真非幻,外形各異。虛空就是這樣一種奇特的異界。墜入其內的人以自己的心構建成牢籠,靠本身是出不去的。而趙允真正的職業便是進出這些地方。
徐白自稱活了一百三十七歲,屬於有些歲數的妖。妖怪的壽命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長。身爲妖怪去當警察,聽上去很怪。徐白在警局一直是小角色,苦於找不到機會破案。於是那個混蛋瞄上了他的能力。上個月開始威逼利誘他去解決層出不窮的失蹤案。
餛飩端上桌,他的耳朵得以清靜。徐白一個個往嘴裡塞,看樣子真餓了。
“好歹我管着這片,你當配合我唄。又不妨礙你賺錢。各取所需嘛,好不好?”徐白烏拉烏拉的嘟囔。
趙允:“徐白,我不希望你到虛空去。我覺得很彆扭。所以,這個話題甭指望了。”
“哼哼,你信不信我叫稅務局來調查你偷稅的事兒?你每個月收入不少吧,上過稅沒有?”徐白一臉奸惡。
“你……”趙允這個火啊。擺明一個愣頭青。
於是乎,這股氣反覆上下後,趙允答應了。
吃飽了,徐白拍拍肚子,滿意的回家。留下他在後面咬牙切齒。
爬上樓頂,趙允彎腰放下個黑色的金雕雕塑。雕塑做工非常精細,栩栩如生。一晃眼,這個雕塑迅速膨脹,變大,直到跟他一樣高。金雕抖抖翅膀,馴服的等待。趙允跳上它的背,金雕展翅飛入夜空。
要找到虛空,首先要能看見他。這是趙允另一個能力,看到那些別人看不到的。徐白留給他那個張總太太的照片,少不了費上陣功夫尋找。這就是他不願合作的原因。以往想去哪兒去哪兒,心情好就進去,沒興趣直接回去睡覺,多自在。
趙允被東天市的妖怪們稱呼爲傀儡師。他所製造的動物傀儡可是一流的,偶爾流出一個價錢相當高。不過由於其原材料——囚石掌握在其他人手裡,他的收入受到很大限制。
“這個不是,都第七個了。那個女人不會已經死了?”趙允俯身降低氣流的吹襲,從閃爍的燈火中分辨目標。還是自個兒做的東西可靠。
連續奔波兩個多小時,趙允尋獲目標:“不會吧,在這裡,那我飛這麼久爲了什麼?嗯,回去睡了。”
早上八點青竹書齋開門。趙允窩在櫃檯裡,正細心雕刻一枚黑石花。倆學生大模大樣坐角落看雜誌。店裡空調開這,這位老闆向來大方,樂得白看。
透明的櫃檯下襬滿雜誌,他背後書櫃塞滿精裝名著,最薄的也比轉頭厚。這類書賣起來很慢,所以放到這個位置。牆壁兩面書架上則放滿暢銷書。店內裝修單調,櫃檯靠門處放有三個精緻的陶瓷花盆,上面卻光禿禿。總之店面嚴重缺乏吸引力。
刀刃雪白,纖細,一點點削割刮磨。石梅花顯出出行。他的刀法嫺熟,好像這朵花早已刻好,只需剝去表面泥土。
趙允刻上一陣,小心吹落殘留碎屑,全神貫注於手上的工作。店裡頭靜悄悄,顧客翻書的嘩嘩聲,空調低沉的風聲,包括刻刀劃過石頭的吃吃聲。他鐘愛這份專心。
徐白打來電話,他放下刀和石頭,接聽電話。
電話那頭徐白憤憤不平:“太不像話了,那家子什麼人那。我找過他們了,張嘴閉嘴錢錢錢。說的那話,女兒死了要賠錢,受欺負了要賠錢,離婚更要賠錢。末了朝我撒火,說警方包庇那個總經理。從頭到尾沒問他們女兒。”
“忍忍吧,問到什麼線索沒有?”
徐白停頓幾秒:“他們家四口人,父母加兩個女兒。失蹤的是妹妹,七年前來這裡打工,五年前嫁給那個姓張的。六天前失蹤,人丟了三天才發現。我找過小區保安,他們不記得那天受害者出去過。她姐姐還有點良心,偷偷告訴我王太太六天前半夜打電話回家,說王經理把她趕出家門,不要她了。哼,那個貪財的老太婆竟然埋怨女兒,不讓她回家。簡直天理難容。他家住新南城金華路片山小區,要是保安和攝像頭沒瞎,王太太失蹤的地點最可能是那兒。”
趙允看眼櫃檯下的地圖:“幫你找人可以,她如何選擇順其自然。”
“嗯?”徐白一愣。
“以我的經驗來說,她情願留在虛空,如果這次真是虛空。”趙允想了想,“願意的話,我帶你去一趟,看看虛空裡到底什麼樣。”
徐白似乎不知如何迴應,好陣子才說:“你同意了?”
“怎麼,是誰哭着喊着求我的?告訴你一聲,你要找的虛空在失蹤者居住的小區裡。夠近的。”
“哦,那好,十點鐘小區圍牆下見。”
放下電話,趙允拿起石頭,刻的更用力了。
十點半,兩人摸進這片高級住宅區。充當圍牆的是層鐵柵欄,徐白一掐就斷,紅外報警器,攝像頭的位置也早摸清了。徐白換了身黑衣服,趙允背個小包,緊緊跟着他。
“到了,我們去哪兒?”徐白貓腰躲進房子陰影,很熟悉夜間活動的樣子。
“這容易,大體位置清楚,精確定位並不難。”他舉起右臂,向前探去,彷彿撫摸不存在的牆。閉上眼睛,雙腳踩在地面的實感漸漸模糊,眼球中光線暗了下去,皮膚感受不到炎熱的空氣,由外至內,肉體不斷消失。
乾淨,勻稱,無邊無際,極遠又極近,曖昧混沌。趙允調整好感受範圍,所有物體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半透明,飄忽不定,大地變成水晶般,稍深處色彩各異的管線,岩石,樹根等佈滿地底。
“在那,一點鐘方向,三十米外,穿過這棟房子。”絕對黑色是虛空入口的特點,代表空間缺失。
徐白跟他走過去,掃視一圈:“明明是空的嘛。”
趙允指着路燈:“這個路燈的光,是它的入口。”
“光!”徐白懷疑地問。
光芒外形變了,很難形容光線如水那樣扭動的情景。連同他倆的身體。不等徐白髮問,他們一同消融進虛無之中。
刺目的陽光,急促下墜。趙允只彎個腰,抵消掉墜落的慣性。徐白硬生生砸出兩個坑,好懸腿骨沒斷。
他們掉到一大片棉田裡。
“哇,這是虛空?根本不空嘛,還有人呢。”
趙允走出這塊棉田,撣掉衣服上的棉絮。棉花開得極爲茂盛,幾乎見不到綠色。放眼所至,除了田間小道,完全被白色佔滿。遠處隱約可見採棉的人們勞作着。
徐白:“趙允,我們怎麼走?”
“噓,讓我觀察會兒。”他小聲說。
徐白隨他的視線張望,試圖找到什麼不正常。
趙允扶下眼鏡:“短時間重複循環,只看到記憶嗎?逃避還真是好東西。注意哪些人所在的田地。”見徐白那樣好奇,他提醒着。
“那個,是有點不對勁。又說不上來,隔得太遠看不清。”
“看後面,我們剛剛落下的地方。”
徐白扭頭。
“掉下來的痕跡……不見了。”徐白
“你們是誰?”一個女人突然來到他們面前。穿着與採棉工一樣,身上粘滿草屑,樣貌清麗,愕然地盯住他們。
徐白跨前一步:“許煙?”
年輕女子遲疑着說:“是我,你們有什麼事?”
“這麼好運,一進來馬上碰到目標。許煙,你失蹤六天了。我是警察,我……”
話未說完,徐白眼一花,恍惚中被拽了一把。回過神來,他四腳朝天躺在田裡,上面是趙允的臉。
“你這樣戳破她的美夢,人家當然要哄你出去。其實要我說丟下她算了。反正是個死,救她出去說不定死的更慘。”他不帶感情地講。
徐白用力跳起來:“我不會讓你看笑話的。”
“哦,生氣了?抱歉,那現在你做主好了。”他雙手插兜裡,裝出跟班的樣子。
徐白衝到田間小路上,先是慢跑,大聲喊着許煙的名字。找了五分鐘,見不到人,索性快跑起來。
趙允勉強追着他:“慢點,跑散了你怎麼出去。累死我了,果然看書看太多,體力不行。我說聽到沒有。”
徐白越來越快,猶如雨燕劃過水面般,只剩下一道影子。不大功夫消失了。
“呼,急性子。白活這一百多年。”放下揹包,趙允盤腿坐在田邊。點根香菸,徐徐吐出口煙。田裡的人不停採着棉花,但棉田依舊雪白無缺。他們的臉同樣空白一片,只知重複勞作。
耐心等上陣子,徐白沒回來,趙允卻等來個小女孩。四五歲,躲在田埂草叢那,一動不動盯着他。他招招手:“小姑年,你找誰呀?”
小女孩動了動,露出紅白色上衣,目光冷冷的。趙允剛站起來,她跑開了。
他並沒有去追,重新坐下,乾脆閉上眼養神。
徐白終於回來了,渾身汗淋淋,鞋跟褲腳髒兮兮的。不服氣似的瞪他一會兒,然後坐他對面。
“放鬆,激動無助於解決問題。你所感知的是假的。侵入他人內心相當危險,你的性格尤其如此。”
“找不到她,怎麼辦?”徐白反問他,語氣焦躁。
趙允:“你跑太快了,我們隔兩塊地平行搜尋,很快會遇到她。餓上六天,她走不快。”
“怪不得她氣色那麼差。而且她懷孕了。”徐白。
“你看出來的?”
徐白搖頭:“是氣味,這裡氣味是假的,但她的氣味是真的。我鼻子靠得住。”他補充一句。
趙允低頭略一思索:“呵,複雜些了。我剛剛見到一個小女孩。”
“女孩?她跟我們要找的那個女人什麼關係?”徐白耐住性子問。
“難說,首先要找着她們。”趙允右手拉開揹包外側拉鍊,用三根手指夾出兩個蝴蝶雕塑。細細一看,正是那種黑石頭雕刻而成。他托起雕塑,蝴蝶豎起的翅膀微動兩下,徐徐打開,撲扇着飛起。兩隻變四隻,四隻分八隻。自動分成兩羣,朝四面八方飛去。
徐白臉都青了:“我靠,你有這麼好的手段,幹嗎不早用。累得我像死狗似的。”
“我要確定你是否真心幫她,不然你會成爲我的阻礙。虛空猶如平靜的水面,在我們進入時,它會隨之波動,改變。很難預料局面如何。我不可能保障你的安全。不過看你跑來跑去的勁頭,是我多慮了。”
“切,本來就是。”徐白擦乾淨汗。
趙允放下揹包,取出瓶糖水給他:“喝吧。”
“你還真悠閒,什麼都預備。”他小聲嘟囔。
依照趙允的建議,他們兩個分開兩塊田的距離,保證彼此說話聽得到,逐步搜尋這個地方。
太空碧藍,地面雪白,毫無聲響。鏡頭定格般的死寂非常壓抑,這令徐白變得饒舌。
趙允嗯,啊的敷衍他的提問,一邊回憶那個小女孩。她沒有善意,但也並無惡意,出於警惕才留意他嗎?是那個女人的人格分身?或是她重要的關係人?以她目前的狀況,還有什麼人能夠牽掛?
“趙允,蝴蝶回來了。”徐白大喊,一隻黑蝴蝶停到他肩膀上,呼扇着翅膀。
趙允穿過棉田,蝴蝶飛過去,停他手上。腦袋對準右側,晃動三下翅膀,停一秒,再動一次。
這時趙允變得異常敏捷,飛快跑向目標。小小的蝴蝶保持超前幾步的距離,精準的飛向目標。
蝴蝶停住了。是那個小女孩,趴田埂上,很想哭卻拼命忍住。見到他們動了動,隨即四處尋找什麼。
趙允蹲下身靠近她,嗯,她眼神是活的。
“小姑娘,我們迷路了。你能幫我們出去嗎?”他輕聲說。
小女孩搖頭。
趙允笑了笑:“好像你也迷路了,我們一塊兒找好不好?”
小女孩抹抹眼睛,伸出手指,在地上畫起來。一開始是棟小屋子,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很顯然是她。下一幅女人離開了,她走出屋子,跳進黑色的洞裡。第三幅,來到棉田,但她與那個女人隔了一段距離。有兩個人從上面掉下來。畫完這幅,她指着徐白和趙允。
趙允恍然大悟。
“呃,她是說她跟別人住一起,但走散了?”徐白不確定地說。
趙允打開瓶蓋,倒些水進去,遞給她。
小女孩先是舔了舔,接着喝起來。他拿出點吃的,撕給她吃。末了還問徐白:“你吃嗎?”
“我不吃!”徐白。
“吃飽了,我們走。”趙允。
徐白猛吸鼻子,唰的轉身,瞳孔緩緩放大。
“趙允,我們要不要趕緊逃命。”他吸着冷氣問。
天邊不知何時成爲暗紅色,而原本白色的棉田迅速染成鮮紅。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滴答聲匯成雨聲,只不過是棉花上滴下的血雨。地面一塊塊崩塌,墜入黑暗。
“別怕。”徐白摟住小女孩,試圖舉起她。
不料那個女孩彎腰躲開他的手,扯住暖水瓶的揹帶,奮力跳進最近的黑洞。
徐白毫不猶豫撲過去,大概要抓住她,差了幾釐米,一頭栽進黑洞。趙允抓緊揹包,也跳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