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風暴前的平靜,百歲谷厲兵秣馬,上下枕戈待旦,連沾了魏十七的光,被尊爲上客的柯軛牛等也心知肚明,沒心沒肺的只有鐵猴,渾不當回事,沉迷於酒罈中,飲了醉,醉了睡,睡了又飲,天塌下來有主人頂着,它無須多費心思,遇事掄起棍子亂打即可。
逍遙快活了七八日,機關傀儡不再送酒來,鐵猴大爲不滿,呲牙咧嘴,怒形於色,魏十七摸摸它的頭,從赤銅鑄恨棍中引出一律血氣,催動令符,撕開一道門戶,攜猴頭跨出洞天小界,落於山巔。白晝已逝,月出東山,徘徊鬥牛,月光星光灑落在二人身上,如映雪,如披霜。
鐵猴伸長了頭頸四下裡打量,看着有幾分眼熟,低頭望去,一條大河波浪寬,濁水滾滾,蜿蜒涌入二山之間,正是百歲谷的門戶鬼門關。
魏十七目光落於百歲谷深處,低頭尋思片刻,向鐵猴打了個手勢,飄然消失於山巔,鐵猴微微一怔,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卻只瞥見一抹淡淡的灰影,氣急之下,從耳中抽出水雲石棍,奮力擲出,雙足發力,倏地落於棍上,體內血氣翻涌,騰空遁去。
一人一猴凌虛蹈空,無移時工夫便遁去千里之遙,魏十七驀地收住腳步,落於一處山坳中,鐵猴緊隨其後,如流星般橫衝直撞,哇哇亂叫。魏十七搖搖頭,那猴頭體內血氣雖盛,終是外物,精細變化不及胡瘋子孫瘸子之輩,尚須細細打磨。他伸手一招,水雲石棍去勢頓緩,如枯葉飄落於林間,悄無聲息,片塵不驚。
鐵猴收起石棍,咧嘴傻笑,搔搔後腦,有些不好意思。魏十七命其坐於林間,猴性好動,坐立不安,一忽兒抓耳撓腮,一忽兒扭來扭去,沒一刻安定,他也不去苛求,閉上雙目,將神念放出,掃過數個山頭,以防有魔物窺探,旁生枝節。
鐵猴等得不耐煩,又不敢擅離,心中十分委屈,魏十七忽然將雙眼一睜,眸中星雲緩緩轉動,那猴頭如遭雷擊,僵坐於林間,如泥塑木雕一般,戰戰慄慄。魏十七將它仔細看了一回,伸手在其肩頭一拍,叮噹聲響了十餘息,鐵釺逐一跳出皮肉,鐵鏈如賴皮蛇般脫落,心竅間血舍利從沉睡中甦醒,鐵猴神情一動,瞳孔染上一層深邃的血色,深淵氣息沖天而起,桀驁不馴,肆無忌憚。
魏十七伸手一抹,一道金光落於鐵猴頭頂,誅仙金符漾出一道光暈,將深淵氣息生生鎮下,鐵猴渾身一顫,雷公臉上現出敬畏之色,連帶心竅中那枚血舍利亦老實下來,收斂兇性,不敢妄爲。
魏十七將得自樊拔山的兩枚血舍利託於掌中,一枚水汽氤氳,一枚寒意森森,鐵猴眨巴着眼,看看血舍利,又看看主人,可憐巴巴,不知是何用意。魏十七微微嘆息,這三枚血舍利彼此間並無感應,究竟是之前的猜測有誤,還是其中另有玄機,只能留待日後細細推敲了。
他將血舍利收起,沉吟片刻,又取出都鐸臨死前吐出的那枚藥丸,血紋纏繞,千枝萬葉,凹凸不平,看了鐵猴一眼,猶豫着是否給它試上一試。鐵猴眼珠骨碌碌直轉,頭頸僵硬,鼻翼張翕,好奇地嗅了嗅,情不自禁打個噴嚏,臉上露出厭惡忌憚之色。魏十七心中大奇,還沒來得及細究,藥丸忽然騰空飛起,千枝萬葉血光瀰漫,倏忽脹大一圈,顫顫巍巍,隨時都會炸開。
魏十七皺起眉頭,催動鐵鏈鐵釺,將鐵猴心竅間血舍利重又鎮下,伸手召回誅仙金符,暗暗藏於掌心,鐵猴周身一輕,從耳中抽出水雲石棍,盯着那枚藥丸不放,伏低身軀低低咆哮,神情戒備,如臨大敵。
血光暴漲,藥丸裂開一道縫隙,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飄然而出,深淵氣息驟然降臨,星辰黯淡,月華隱沒,鐵猴兇性大發,掄起石棍欲打,魏十七伸手按在它肩頭,輕拍數下,示意莫要輕舉妄動。
魏十七看得真切,那藥丸引來的只是一抹投影,並非實體,真身不知在千萬裡之外,無須太過介懷。他看了對方几眼,微笑道:“可是轉輪王當面?”
那道身影緩緩轉過身來,雲遮霧繞,變幻不定,澀然道:“既知本王乃轉輪王,爲何不下拜覲見?”
魏十七啞然失笑,這轉輪王故作姿態,城府深沉,與樊隗的性子截然不同,當下應道:“轉輪王即便真身親知,也當之不起。”
果然,轉輪王不動聲色,又道:“本王麾下大將都鐸,奉命攻伐百歲谷,可是隕落於汝之手?”
魏十七道:“不錯,確有此事。”
“樊隗麾下無有汝,三皇六王諸方之主,汝以誰人爲主?”
魏十七沉默片刻,鄭重道:“吾自爲吾主。”
此言出乎意料,轉輪王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血光漸漸淡去,身影亦隨之消退,他低低笑道:“好,好,心性了得,不知神通幾許,異日相會之時……待那時……”血光驟退,千枝千葉黯淡無光,藥丸耗盡血氣,化作齏粉,隨風散去無痕。
魏十七目光閃動,這一枚藥丸助都鐸力戰不竭,血氣磅礴,幾無窮盡,卻撐不住轉輪王一抹投影,轉輪王之強,可見一斑,樊隗如此強橫,尚且敗退一隅,不得不尋求退路,跳出深淵,他因這一枚藥丸,落入轉輪王眼中,只怕是禍非福。
魏十七感到強烈的危機,他仰頭望向漸次亮起的星辰,輕拂衣袖,魔女離暗飄然現形,眼波流轉,顧盼生姿,並肩立於他身旁,久久沉默不語。
“轉輪王如何?”
離暗斟酌片刻,慎重道:“深不可測,不可輕敵。”
魏十七笑了起來,搖首道:“是不可匹敵纔對!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這等人物,非你我可妄測。”
離暗目光落在鐵猴身上,沉吟道:“此猴殺入血戰,如魚得水,算得上是一員驍將,對上深淵主宰,卻不堪一擊。蒐羅血舍利事倍功半,可遇不可求,就算多得幾枚,也未必盡如人意……”
鐵猴齜牙咧嘴,聞言大不以爲然,形諸於色,但離暗乃主人之道侶,它縱有不悅,也不敢十分發泄。魏十七摸摸它的頭顱,喃喃道:“此事從長計議,深淵之中,定有……”他的聲音嘎然而止,忽然記起帝子所言,血戰乃是他的機緣,是他的機緣,而非那猴頭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