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字存厚,二十五歲,其祖上是殷實人家,後中道衰敗,到了他這一輩,已淪爲京城破落戶。李牧頗有心氣,不願當幫閒混日子,找了個門路投軍,輾轉來到邗軍江都大營,成爲鄧茂麾下的一員親兵。
鄧茂出身將門世家,其父爲邗軍主帥鄧去疾,其祖父爲大梁國三朝元老、鎮遠將軍鄧樸,此番他奉命南下,一方面掃平天龍幫,扶持軍方的勢力,進而控制江南的賦稅和漕運,另一方面磨礪行軍打仗的本事,爲將來執掌兵權埋下伏筆。
淮軍覆滅,胡觀海掉了腦袋,河北三鎮形同虛設,胡人長驅直入,大梁國能打仗,能打硬仗的,只剩下一支邗軍了。天京城位於四戰之地,無險可守,樑元昊移駕揚州,樞密使聞達輔佐儲君留守京師,在這樣一種微妙的形勢下,邗軍已脫離了樞密院掌控,明面上直接聽命於天子,實則操於鄧樸鄧去疾父子之手。
鄧樸畢竟老了,胡人入侵河北三鎮,形勢岌岌可危,他毅然留在天京城,與聞達一文一武,鎮守國都,只要他不走,魏博、范陽、成德三鎮節度使就不敢越雷池半步,局勢還不至一潰千里。
鄧樸無暇旁顧,鄧去疾卻野心勃勃,決意掃平叛亂,輔佐淮王登上皇位,立下不世功勳,不容有人擋他的路。他命鄧茂領兵去往銅陵,擒拿夏去疾,掃平天龍幫,留一名心腹督促趙衍之自籌糧餉,組建廂兵,逐步架空州府的權力。
鄧茂選中了身邊的親兵李牧,提拔他爲偏將,率一支輕騎兵先行,趕往津口城接應趙衍之。這本是一招無關大局的閒棋,如能擒獲夏荇固然好,被他逃脫也無妨,喪家之犬,掀不起什麼浪花來。
但李牧並不這麼想。
夜襲煉藥堂並不像預期的那麼順利,趙衍之精心寫好了劇本,夏荇卻不是合作的演員,他本該死在津口城中,而不是殺出一條血路,匆匆趕回銅陵,給鄧茂添麻煩。這回顯得新提拔的偏將李牧很無能。
趙衍之靠不住,李牧親自領兵搜索,當飛馳而來的遊騎傳來消息,他精
神頓爲之一振,立刻收攏輕騎兵,朝響箭發出的方向全速包抄。在距離胥陽鎮二十里的土路旁,他們找到了五具屍體,三人是邗軍官兵,兩人是車伕,死去不久,屍體還沒有腐爛,軍馬和拉車的驢子俱不見蹤影。
當地的嚮導說,前方有個岔路口,向西通往慶津渡。
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李牧的大隊人馬在慶津渡撲了個空,他這才意識到,夏荇再次擺了他一道。他踏着月光原路折返,打起火把一路細細查看行跡,來回數遍,好不容易纔發現,岔路口附近的灌木林中,有人馬橫穿的行跡,向東延伸,消失在蒼茫的夜幕中。
顯然對手已察覺到危險,故佈疑陣,留下蹄痕往慶津渡而去,實則放棄渡江,半途偏離土路,穿過灌木林兜轉向東。天色已黑,地形複雜,不利騎兵馳騁,李牧無奈,只得命部下就地歇息,等天亮再說。
第一次領兵追擊,小小挫折在所難免,李牧迅速調整情緒,冷靜下來重新部署。他召來嚮導,比照地圖詳細詢問,結果令人沮喪,由此向東是一片荒蕪的丘陵,棲霞山如一道連綿不絕的屏障擋住去路,山深林茂,泉清石峻,哪怕多上數倍人馬,也無法逮住那些漏網之魚。
腦筋靈光的騎手都意識到眼下的窘境,他們一臉嚴肅地望着李牧,等着看他出糗。區區一個伺候人的親兵,年紀輕輕就提拔爲偏將,不用像他們一樣出生入死博取軍功,如何能服衆。鄧茂治軍極嚴,誰都不敢陽奉陰違,故意使壞,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幸災樂禍。
雖然沒能抓住夏荇,至少阻止了他逃往銅陵總舵,不至壞了鄧茂鄧將軍的大事。李牧雙眉緊皺,趁着火光把地圖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目光落在棲霞山上,他隱隱記起一事,命人將天龍幫杏川分舵舵主趙衍之找來。
夜襲煉藥堂失手,煮熟的鴨子飛了,趙衍之心中惴惴不安,不過事到如今,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他咬緊牙關,領着一干忠心耿耿的手下,跟隨李牧一路追蹤夏荇,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絕不能半途而廢。
李牧召見,他隻身匆匆而來,湊在他身旁看了幾眼地圖,心中忽然一動,隱隱猜到了他的用意。李牧鑑貌辨色,知道他是聰明人,也不兜圈子,指着棲霞山道:“趙舵主,棲霞派可有人手在山中?”
趙衍之道:“如將軍所言,‘鐵龍’宋點尚有一個師兄,喚作‘銅龍’江伯渠,領了一干弟子留守於棲霞山中。”
李牧在地圖上點了點,道:“趙舵主可領了手下,連夜動身,輕裝進山,尋那江伯渠相助,搜索夏荇的行蹤,吾領兵徐徐向東,停駐于山腳下等候消息。棲霞派門人久居山中,熟悉地形,只須拖住夏荇,不令其輕易逃脫即可。”
趙衍之仔細想了想,這倒是個可行的計劃,他與江伯渠有幾分交情,羊護又殺害宋點閔仲椿師徒,與棲霞派結下不共戴天之仇,將他們拖死在棲霞山中,引李牧率兵圍剿,亦是合則兩利之事。趙衍之拿定主意,一口答應下來,自去招呼手下,收拾馬匹火把,動身前往棲霞山。
待到天色微亮,李牧傳下軍令,將輕騎兵分作三隊,馳入荒野,投棲霞山而去。衆人面面相覷,不無怨懟,一名騎手故意問道:“李將軍,出發匆忙,乾糧和糧草備用不足,人可以捱餓,馬匹卻餓不得,如之奈何?”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但此行系邗軍自作主張,爲掩人耳目,並未從江都大營調用糧草,沿途自行籌措而已。李牧微微一怔,板起面孔道:“山中有草木,林中有鳥獸,如何不能解決?軍令如山,爾等不是第一天出來當兵,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再有廢話,軍法處置!”
騎手們一肚子腹誹,只好忍着飢渴,圈轉馬頭向東行去。李牧一馬當先,心中終有些沮喪,他上位太過容易,在軍中缺少威信,又沒有一撥講義氣的同伴幫襯,不得人心在所難免,不過糧草備用不足,確是自己疏忽了。
歸根到底,計劃不如變化快,他從未料到夏荇能殺出重圍,逃入荒山野嶺,令這一隊輕騎兵失去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