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禾指間夾了一張符紙,釘在一清道人胸腹間的是一枚金錐。潘行舟親眼目睹這一幕,渾身寒毛根根倒豎,後背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後怕不已。是的,後怕,他原本對李一禾懷有不可告人的惡意,還沒來得及付諸實施,也幸好沒有付諸實施,那一枚金錐如同死死釘在他身上,打滅一切妄想和陰謀,令他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一清道人遭符寶重擊,卻並未當場斃命,血氣勃發,如蠶食桑葉,吞噬符寶靈力,金錐在胸腹間起伏蠕動,有如活物,一忽兒擠出幾分,一忽兒又深深鑽入血肉。李一禾“咦”了一聲,頗感意外,垂下眼簾,卻見指間金芒暗淡下去,符紙無風自燃,化作一縷輕煙冉冉升起。
一清道人渾身劇痛,筋骨欲裂,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恨恨望了李一禾一眼,四肢發力一撐,倏忽消失不見。李一禾猶豫一剎,沒有出手將其留下,這一道符寶名爲“破金錐”,所剩威能雖不多,卻也不是血肉之軀承受得住的,譚一清元氣大傷,若將其逼入絕境,作困獸鬥,於她也沒什麼好處,不如暫且放他一馬。
她低頭沉吟片刻,向潘行舟問道:“你適才說……譚一清不值爲青樓倌人施展射陽針,是羊護的緣故,此話從何說起?”
潘行舟態度恭敬,將羊護與白蔻、黃芪的糾葛略說幾句,又斟酌言詞,提及棲霞山中收服一清道人,北上范陽鎮檀州城,扶持天龍幫之事,暗示羊護乃散修之流,一清道人得其指點,纔有今日的手段。李一禾若有所思,問起羊護的下落,潘行舟也不甚了了,只知道他久未露面,不知所蹤。
一炷香後,鐵蹄聲震驚街市,康定邊的兵馬姍姍來遲,卻發現巷中空無一人,屍身都被帶走,只留下幾灘暗紅的血跡。趙滎得回報後,下令封城戒嚴,徹夜搜捕飲馬幫匪徒,但潘行舟早已出城而去,離開了幽州地界。
距幽州城西數十里的一處山林中,李一禾抱膝坐於樹下,面對一叢劈啪作響的篝火,陷
入沉思。
她雖是韓映雪的關門弟子,所學道法卻並非傳自乃師。一十八歲之時,李一禾修煉屍烢功大成,心情舒暢,信步來到蓬萊島北荒蕪的岬角,偶然發現礁石背後有一條裂縫,堪堪容一人側身擠入。她一時好奇,入內窺探,發現一處隱秘的洞窟,深不見底,卻是東海派開山祖師修煉之所。據祖師在礁石上所留刻字,此處洞窟深入海底,落於一條靈脈之上,早晚兩度潮水奔涌,雷霆萬鈞,靈氣滲出,恰可修煉仙城“奔潮訣”,可惜她道行盡廢,行將物化,只能將這天造地設的福地留待有緣。
李一禾又驚又喜,沒想到興之所至,竟有緣目睹祖師留字,不過福地雖存,無有仙法亦是枉然,卻叫她到哪裡去尋“奔潮訣”呢?李一禾雖然年輕,心思甚深,思忖再三,決定將此事隱下,就連韓師亦不可透露半字,若被人知曉她發現了這一處福地,十有八九會認定她貪墨了“奔潮訣”,人心鬼蜮,不可不防。
祖師留字彌足珍貴,但爲穩妥起見,李一禾狠下心來,以利劍颳去礁石上字跡,不留痕跡。刮到最後一字時,劍尖忽然一歪,竟沒入石中,戳穿薄薄一層石壁。李一禾好奇心起,小心摸索,發覺石壁後竟藏有暗龕,半尺長,一掌高,內有一卷帛書,數張符紙。當此之時,她臉頰暈紅,呼吸急促,心跳如小鹿亂撞,顫抖着伸出手去,將帛書取出,一眼看到卷首三個暗金古字,奔潮訣。
李一禾呆了半晌,忍不住尖叫一聲,一顆心幾乎要炸開來,又是歡喜,又是惶恐。歡喜惶恐了一陣,她定下心神,鄭重展開帛書,逐字逐句唸誦“奔潮訣”,默記於心,反覆確認無誤,生怕錯漏了一字,留下畢生缺憾。
仙法不同於凡世武功,詰屈聱牙,字字珠璣,李一禾凝神推衍,不得其門而入,忽忽數個時辰過去,計算時辰,差不多將近黃昏漲潮之時,她小心翼翼向洞窟深處行去,卻見海水之下丈許深處,一塊光潔如玉的白石散發濛濛微光,恰容一人盤膝而坐,
不覺心中微動。
過了片刻,耳畔響起隆隆雷音,李一禾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下,端坐於白石之上,平心靜氣,收斂雜念,默默唸誦“奔潮訣”,希冀有所領悟。潮水越漲越高,迴旋激盪,李一禾前仰後合,被水流一卷,重重撞在礁石上,真氣稍一鬆懈,便如一片枯葉,隨波飄蕩。
折騰的足足大半個時辰,直到雷音消退,潮水平息,李一禾纔回到岬角,渾身溼透,衣裙緊緊裹住胴/體,狼狽不堪。海潮之力撼動天地,若非她屍烢功大成,此番冒險潛入洞窟,未必能平安脫身。不過仙緣不可錯失,仙法不可畏險,李一禾向道之心堅於磐石,每日兩度漲潮,都潛入洞窟深處參悟“奔潮訣”,足足花費了五百多日,這才豁然開悟,從動盪的潮水中汲取到第一縷靈氣。
然而緣生緣滅,天不從人意,李一禾修煉“奔潮訣”不過半載,東海派便遭罹滅頂之災,淮揚水師炮轟三島,那一處暗通靈脈的福地說巧不巧,毀於第一輪炮火,李一禾只能飲恨而走,棄了同門獨善其身。邗軍統帥鄧去疾與她有三重深仇,一曰殺師之仇,二曰滅門之仇,三曰阻道之仇,不過報仇雪恨非是易事,她打聽仔細,邗軍之中亦有仙城修道者坐鎮,憑她那三腳貓的“奔潮訣”,貿然出手,無異於以卵擊石。
仙城對散修不假辭色,動輒殺人奪寶,散修唯有抱團取暖,才能艱難地生存下去。無人引薦,李一禾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哪裡才能遇到散修,潘行舟所言觸動了她的心事,她權衡利弊,猶豫不決,要不要小心接近羊護,向他討教修仙的法門?他既然能指點譚一清,想必也可以指點自己,但其中卻有幾重艱難,一則羊氏滿門爲東海派所滅,雖說背後有鄧去疾指使,畢竟東海派纔是下手之人,二則羊護憑什麼指點她修仙,哪怕雙手奉上“奔潮訣”,對方也未必看得上,自己又拿什麼去打動他呢?
李一禾覺得有些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