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海深百丈,形同蜂巢,半是天成,半由人工,底部爲一深潭,色作純碧,波瀾不驚。
“又一個煉妖池嗎?”魏十七嘀咕了一句,鬆開五色神光鐮,從山岩之上一點點滑落,小心翼翼靠近。天地元氣沒有異動,也沒有禁制勃然而作,潭水古井不波,映着點點明松石的微光,如夜空中遙遠的星辰。
陰鎖錚錚而鳴,三短三長三短,這是個訊號,碧水泛起微瀾,波紋震盪,急速下降,露出犬牙交錯的駁岸。
一股巨大的吸力涌來,魏十七竟站立不穩,身不由己墜入潭中,被無形的裂縫吞沒,消失無蹤。
短距離傳送,一陣輕微的暈眩過後,魏十七發覺自己來到一個空曠的溶洞中,大大小小的鐘乳石如矛如劍,變化萬千,一條地下暗流潺潺流淌,四下裡潮溼陰冷,寒意刺骨。
數根粗大的石柱佇立於眼前,成“品”字排列,靠近地面處開了門洞,形同居所,一燈如豆,微光搖曳,似有人影晃動。
陰鎖牽引着魏十七上前,深一腳淺一腳,來到石柱之旁。透過門洞,卻見內裡甚是空曠,黑黝黝不知高几許,居中躺了一名老者,額頭上方懸了一張光符,滿臉皺紋,胸口微微起伏,似睡非睡,呼吸極其微弱。他身旁盤膝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五官只是尋常,臉色平靜,伸出右手輕輕一捏,從虛空之中捉出一縷黑煙,扭曲變幻,隱隱是一頭面目猙獰的羊面怪,叫囂掙扎,外厲內荏。
魏十七精擅攝魂訣,一眼看出,那是一道妖物的精魂,神完氣足,魄力外溢,是極爲罕見的上乘貨色。
那中年男子在老者胸口一拍,將精魂塞入他體內,老者呼吸嘎然中止,片刻後,長長舒了口氣,彷彿吃了什麼大補之物,皺紋隱沒,臉色紅潤,滿頭白髮轉爲烏黑,連帶身形也漸漸縮小,返老還童,變作一個短手短腳、眉清目秀的小道童。
他睜開眼,眼珠骨碌碌直轉,朝着魏十七咧嘴一笑,招手示意他進來,道:“又見面了!”
魏十七倒抽一口冷氣,略加思索,便明白過來,那羊面怪乃是困在鎮妖塔下的妖族魂魄,被中年男子攝來,拍入清明體內,抵消了上界的光陰之力,助他回覆原狀。這一手神通,神乎其技!
那中年男子翻起清明的眼皮,湊到亮處看了看,又叫他吐出舌頭望了望舌苔,拍拍他的臉頰,道:“這次大概可以撐上個把月,不要妄動真元,細水才能長流,最好躺着不動,少說話,別到處亂跑。”
清明笑嘻嘻道:“悶死人了,你就是把我綁在柱子上,我也要爬上爬下。”
“我只是提醒一句,聽不聽隨你。”
說罷,那中年男子轉過頭,上下打量着魏十七,陰鎖頓時歡鳴一聲,飛到他掌心,翻來滾去,如同遇到了親人。
清明跳將起來,捶着腰背活絡一下筋骨,指指中年男子,向魏十七笑道:“你猜猜他是誰!”
那中年男子頭也不擡,指尖溫柔地撫摸着陰鎖,低眉順目,面帶慈祥,魏十七心念數轉,想到了種種可能,又一一排除。
正猶豫間,蹄聲噠噠,一女子風一般衝進石柱,頭生犄角,臍下爲鹿身,見清明無恙,咯咯笑道:“清明哥哥,你可是好了?”
清明踮起腳摸摸她的頭,“好,好了,可以帶你出去耍子了。”
魏十七心中一動,試探着問道:“可是天祿?”
那鹿身女子回頭瞪了他一眼,嘟囔道:“天祿也是你能叫的嗎?咦,你是誰人,怎麼能進內海來?”
清明朝陰鎖努努嘴,道:“是陰魚兒引他進來的。”
那鹿身女子扁扁嘴,似有些不忿,回頭看看中年男子,見主人不發話,也不敢多言。
“猜得到嗎?”清明繼續逗弄魏十七,沒心沒肺,當成一個好玩的遊戲。
魏十七悠悠道:“猜中了,可有什麼獎勵?”
清明想了想,覺得他是虛張聲勢,拍着手道:“猜中的話……”
那中年男子忽然打斷了他,“清明,帶天祿出去逛逛吧,我有話要跟他說。”
清明吐吐舌頭,拉起天祿的手,一溜煙跑了出去,天祿四蹄生風,行動如電,盡多盡少跟得上。
中年男子長身而立,托起山河元氣鎖,小心翼翼放到虛空之中,慢慢撒手,陰鎖如同魚兒入水,甩着尾巴游了數圈,怡然自得。
“你猜到我是誰了?”
魏十七道:“略知一二。”
“說說看。”
“聽聞崑崙派有幾柄著名的飛劍,煉妖劍居首,青冥劍、辟邪劍、掩月飛霜劍次之,見了清明和天祿,不難猜出你是那煉妖劍的劍靈。”
那中年男子並無異色,頷首道:“是啊,本不難猜。我是九黎,煉妖劍的劍靈。聽清明說你不願獻出肉身,挽救這方天地,擊破鎮妖塔逃了出來,讓吾紫陽和清明雙雙吃癟,了不起。”
“僥倖而已。”
“吾紫陽肉身全毀,青冥劍在極北之地釘住上界裂縫,承受光陰之力沖刷,清明受損不小,神通所剩無幾,制不住你,情有可原。星河倒懸,九州陸沉,大禍到來時,我亦難逃覆滅,你怎麼說服我,不出手將你擒下,相助吾紫陽一把?”
魏十七心中一凜,他與清明相識多年,深知他的底細,依郭奎所言,清明尚遜魏雲牙一籌,不過也應該相差不遠,煉妖劍排名猶在青冥劍之上,九黎的實力,恐怕要強於清明鼎盛之時,他若出手,自己必死無疑。
只是九黎爲何要給自己一個說服他的機會?此事定有蹊蹺!
他低頭思索片刻,坦然道:“吾紫陽要奪我肉身,未必是存了與這方天地共存亡之心。”
“是阮青挑唆你這麼想的,豈可當真,易地而處,你能比他做得更好?”
九黎一言道破他的機心,魏十七心中發毛,強自辯解道:“我雖不願獻身,好在不知如何飛昇上界,只能與這方天地共存亡,自當盡心盡力,博取一線生機。人力有時窮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知這一方天地最後的機緣,不是落在我身上?”
這一番言語頗爲牽強,九黎不置可否,盯了他半晌,忽道:“你打算怎麼做?”
“走一步看一步,盡人事聽天命。眼下之計,待山河元氣鎖祭煉圓滿,先赴連濤山見太一宗掌門潘乘年,往碧梧島尋得妖鳳,陰陽二鎖合一,將其擒回鎮妖塔,抽取妖元反哺天地。”
“然後呢?”
“黑龍的真身尚在通天河黑龍潭下沉睡,再得其妖元鞏固天地,定能多支撐一段時間,屆時再另想他法。”
九黎似在斟酌得失,良久方嘆息道:“魂魄一入鎮妖塔,若無肉身牽引,再也不得出,吾紫陽……已經救不回來了,眼下也只能這樣了。”
魏十七這才知道九黎乃是詐他一詐,鬆了口氣,覺得一陣陣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