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初臨大瀛洲時,在杜節山前,人面鳩棲厲亦有過同樣的舉動,事後他向魏十七解釋,大瀛洲“只論強弱,不管是非,嫡親血裔爲人所殺,視同於斷一手斷一足,只要立誓歸附,就一筆勾銷,日後縱然背叛,也定然與血仇無干。”這是大瀛洲的鐵律。魏十七更傾向於“鐵律”云云,實乃上古天妖施展的某種大神通,當時他修爲尚淺,只能作此推測,如今以慧眼查看,那一縷淡薄的霞光來無影,去無蹤,冥冥中籠罩一洲之地,實在可驚可怖。
他沉吟片刻,細細盤問陸崖,陸崖也不知“鐵律”的來龍去脈,只是提及誓言跟血脈有關,血脈愈是濃郁精純,誓言的約束力就越大,是以妖奴之中,能應誓的只是少數,雪狼族甚至別出心裁,以此來挑選少主,陸炎、陸觴、陸騰、陸崖四人,正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因受“誓言”約束,故脫穎而出,有資格參與這場爭奪下一任族長之位的考驗。
無關涼薄,陸崖雖然恭爲少主,卻不受族人待見,陸冕身爲族長,畢竟還大氣一些,陸繼不然,明面上一碗水端平,其實暗中壓制排擠,小手段不絕,諸位長老亦站在他一邊,落井下石,逼得陸崖好不淒涼,只好早早放棄爭奪,聊以保命,今番若不是魏十七橫空出世,他永遠都不會有出頭的日子,是以他對魏十七並無多少怨尤,反而心存感激。
翻身做主人的日子纔不久,骨子裡的奴性很難根除,聽命於人,老老實實當一名“妖奴”,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唯一讓陸崖感到彆扭的是,當初靈機一動招攬的“獵奴”,一下子變成了高高在上的主人,有點不習慣,好在雙方的實力天差地別,不可同日而語,這點不習慣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魏十七察言觀色,覺得此人不妨留下來,雪狼族畢竟是三大豪族之一,有陸崖代爲掌控,多一個公開的身份,便於他在荒北城出入。
商議了一番,他命陸崖繼陸冕之後成爲雪狼族新一任族長,奉他爲“外姓長老”,掩人耳目,陸崖像換了個人,恭敬順從,唯唯諾諾,角色轉變得極爲自如,似乎這纔是他的本性,之前表現出的種種只是一副隨時可以卸下的假面具。
他暗中忖度,如此矛盾而複雜的心態,或許是底層妖奴的共性。
陸崖以精血打開一道門戶,二人離開“盲海”小界,回到荒北城中。小界的入口不止一處,二人穿過時光洪流,沒有返回烏啼的洞府,而是出現在雪狼族的巢穴深處。
洞內寬敞明亮,一座平整的石壁拔地而起,青黑色的紋理猶如海濤澎湃,極富層次,隱隱有風雷之聲,洞頂懸下一顆碩大的明珠,果然有西瓜大小,毫不誇張,光芒萬丈,照得四下裡有如白晝。石壁之下,端端正正擺放着族長的寶座,鋪了一張完整的白熊皮,四肢張開,不去利爪,腦袋甩在椅後,背上有一縷金毛,熠熠生輝,兩旁是長老之位,墊以普通的白熊皮,厚薄不均,以示區別。
此洞喚作烽火洞,乃是雪狼族族長與長老議事的所在,石壁之後,便是“盲海”小界。
陸崖從族長寶座下取出一隻牛角短號,湊到嘴邊嗚嗚吹響,聲律鏗鏘,三長三短,停了數息後,又是三長三短。號聲在洞內迴盪,遠遠傳播開去,半個時辰後,雪狼族的一十八名管家盡數趕到烽火洞,見洞內只有陸崖一人,端坐在族長寶座上,身旁站着一個操刀的“獵奴”,不禁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
熊皮柔軟厚實,觸手生溫,背後有主人爲他撐腰,陸崖感到異常踏實。他微微眯起眼睛,見人俱已到齊,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道:“盲海小界出了意外,族長和一干長老未能逃生,雪狼族不可無主,吾當勉力爲之。”
這是何等誅心的宣言,狼子野心,"chiluo"裸毫不掩飾!衆人無不大驚,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烏啼。在一衆管家中,烏啼資格最老,權勢最重,活得久的好處就是見慣了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把這些生生死死都看淡了,看透了,雪狼族自相殘殺的慘禍不是沒有先例,但隱忍多年,韜光養晦,一朝將族長長老殺得乾乾淨淨,卻是絕無僅有。烏啼看着陸崖長大,不相信他有這個心性和能耐,他下意識望了魏十七一眼,隱約猜到了真相。
“呃,敢問少主,族長和諸位長老當真無一倖免?”
陸崖嗤笑道:“這種事情怎可說笑,烏管家若不信,不妨去小界親眼一觀。”
烏啼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未得族長允許,老朽不能妄入小界……那個,不知其餘三位少主安在?”
“陸炎,陸觴,陸騰,一併死在裡面了。”
烏啼眼角微微抽搐,手腳發冷,脊背涼颼颼的,他咳嗽了幾聲,又問道:“不知……”
陸崖打斷他道:“從極晝城和千都城請來的‘操刀手’也沒有逃出來,都死了,你想問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的!”
衆人倒抽一口冷氣,愈發低眉順眼,不敢擡頭。烏啼心念百轉,知道陸崖有恃無恐,所言應當不虛,雪狼族的嫡系只剩下他一人,他不當族長,再無合適的人選了。
“不知小界之中發生了何許變故?”
陸崖道:“此事原不當說,不過諸位爲雪狼族奔走多年,休慼與共,族內遭此大禍,也不瞞大家了。我雪狼族的這處小界稱作‘盲海’,海底沉了一具海河馬的屍身,千年不壞,堅逾精鐵,諸位想必聽說過。”
烏啼微微頷首,此事族長親口跟他說起,這海河馬的屍身,是從荒北城下挖出來的,費了好大工夫,才運回洞府,藏入小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除了烏啼外,其餘一十七位管家都有所耳聞,只是沒他知道得詳細罷了。
“那海河馬非同一般,乃是千年前攻打荒北城的海河馬王,死而不僵,暗藏殺機,千都城的翟廣與極晝城的傅翮聯手將屍身剖開,結果飛出七道精魂,贔屓,猲狙,狴犴,盲熊,獨角雪花蟒,菊文磐石蠍,飛天白虎,無一不是當年死在海河馬王手上的狠角色。那些慘死的天妖妖衛被困於海河馬王體內,肉身潰敗,魂魄受千年折磨,早就湮滅了意識,一朝脫困,化作厲鬼索命,將小界內生人盡數屠滅,若非韓長老出手相救,你我陰陽隔絕,當再無相見之日。”
烏啼心中“咯噔”一響,臉上動容,向魏十七躬身致意,感謝他爲雪狼族留下了一線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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