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昀離開黃庭山,一路北上,翻山越嶺,風餐露宿。她沒有刻意趕路,也沒有刻意掩藏形跡,在大瀛洲,顯聖修爲屈指可數,陽神真人已是頂尖的一撮的戰力了,斜月三星洞之所以屹立數千年不倒,頂住了天魔的屠戮,與天妖分庭抗禮,此輩中堅功不可沒。
一連行了數十日,荒原杳無人跡,唯有白雲去來,悲風嗚咽。李靜昀登高遠眺,於極西之地,視野的盡頭,望見一長隊小黑點緩緩蠕動,似是妖奴之流。她眯起眼睛,低低唸了一句短促的咒語,彼輩的身影驀地拉近到眼前,略加分辨,卻是一夥熊精的商隊,無有儲物袋,牽了十餘匹食薊馬,馱着大包小包翻山越嶺,投東而去。
食薊馬體型矮小,翻山越拎步履如飛,力量大,極能負重,吃得又粗礪,妖奴多馴服了馱運貨物,瞧那架式,這隊熊精似乎是往海邊而去,聽聞荒北城在大瀛洲沿海開闢了一條商路,命海妖驅動黃犢舟往返,比起陸路要省下近半時日。她心中微微一動,收了神通,盤膝坐下,耐心等待商隊到來。
望山跑死馬,足足等了月餘,熊精的商隊才穿過荒原,停下了腳步,爲首的熊精擡頭看看天色,大聲吆喝了幾句,衆人將貨物卸下堆在一處,一撥牽了食薊馬去飲水吃食,一撥忙着拾柴生火。李靜昀頗感詫異,妖奴大多茹毛飲血,生吞血食,怎地這些熊精如此“開化”,慣於吃熟食?
風中傳來腥臊之氣,她皺起眉頭,心知此事無可迴避,當下凝神看了半晌,挑中一頭抱着枯枝蹣跚而行的熊精,捏定法訣,朝它輕輕一招,那熊精頓時迷迷瞪瞪,撒了枯枝朝她藏身處行去。
李靜昀見無人注意,暗暗祭動九竅秘藏珠,斜月三星洞的秘寶,對付這等低劣的妖物,牛刀殺雞,只一轉,便將它血脈精元盡數攝入竅中。她曲指輕彈,一點火星飛出,乾癟的殘屍瞬息化作灰燼,微一躊躇,將九竅秘藏珠含於舌下,催動法訣,一抹紅光閃過,已化作一頭熊精。
她低頭看了幾眼,僅以獸皮遮體,臂腿長滿黑毛,摸摸臉面,雖接近人形,卻仍未脫熊樣。李靜昀略略活動一下手腳,自覺毫無破綻,便抱起散落的枯枝,慢慢回到篝火旁,折斷了一根根投入火中,近旁另一熊精將大塊的獸肉架在火上烤着,不是翻滾一下,目光炯炯,垂涎欲滴。
腥臊體味撲面而來,躲無可躲,李靜昀屏住呼吸,冷眼旁觀,豎起耳朵傾聽,漸漸摸清了這一隊熊精的底細。他們來自黑風山,奉熊王之命,運送一批貨物去荒北城,爲首的熊精稱作“柯老”,滿臉皺紋,毛色斑白,年紀不小了,手下有兩個得力子侄,一名奎安,一名奎北,這次隨他北上,就留在荒北城,常駐於市集,不再回轉黑風山。奎柯奎安奎北以外,還有十一個熊精,多以爲“奎”爲姓,每人照看一匹食薊馬,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除此之外,還要幹些生火煮食的雜活,這一趟往返若干得好,回到黑風山,可學一門妖術防身。
熊族血脈低劣,冗雜不堪,缺少傳承的功法,但熊王卻頗有遠見,深知神兵真身可望不可即,與其好高騖遠,不如退而求其次,他四處奔走,或乞討,或威逼,或交易,弄到了不少妖術,雖然不是什麼精深的玩意,但熊精一族人丁衆多,十人中有一人學上那麼一兩手,彙集起來就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黑風山熊精逐漸興盛起來,與熊王數百年來的積澱大有干係,但更爲要緊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黑風山與荒北城扯上了關係。
據說當荒北市集設立之初,熊王便親自引着一支商隊,跋涉萬里,來到了極北之地,拜見荒北城主,黑風山熊精亦是第一個常駐市集的妖奴,比極晝、大明、泗水、河丘、武漠五城更早。因了這一層關係,距離黑風山最近的河丘城和泗水城對熊王不無照顧,熊精的勢力日益擴張,附近小族紛紛來投,奉其爲共主。
奎柯與兩個子侄喝酒吃肉,有一句沒一句,說些荒北市集的舊事,一來解悶,二來他們日後要留在荒北城,在市集中做事,多瞭解一些有好處。商隊的熊精大多蠢鈍不堪,忙累了數日,吃飽喝足,聚攏在一處烤着火,東倒西歪,昏昏欲睡。李靜昀不動聲色,藉着看護篝火,離他們稍遠一些,將奎柯的話一一聽在耳中,暗暗冷笑。魏十七深謀遠慮,很早就埋下了這一枚棋子,千金市骨,這是要重演東溟城的舊事了!
奎柯精神甚好,絮絮叨叨說到下半夜,見兩個子侄頭一點一點,渴睡得緊,呵呵一笑,揮手命他們自去歇息。片刻後,衆人盡皆睡下,李靜昀枕着臂彎蜷縮成一團,聽着荒原的風聲,此起彼伏的鼾聲,篝火的噼啪聲,食薊馬的響鼻聲,這是前所未有的體驗,大象真人,居然跟一羣粗鄙的熊精混在一起,嗅他們的體臭,想想都覺得心酸。不過這是最好的選擇,要瞞過“北海五真人”和“六星”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北海灣,她需要一個身份,除此之外,別無良策。
她嘗着舌下九竅秘藏珠的血腥味,睜着眼,一夜無眠。
翌日一早,奎安呼呼喝喝將衆人喚起,胡亂吃了一些剩下的冷肉,將貨物縛上馬背,再度上路。
這一啓程,便連續跋涉三四日,直到筋疲力盡,才停下歇息一夜。一路李靜昀默默幹活,少說多聽,倒也沒露出什麼破綻。不過有一樁事,過了許久才弄明白,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來歷,直到有個多嘴的熊精說漏嘴,她才知道自己叫“奎璃”,似乎是熊王麾下某個將領的私生女,不受大婦待見,藉機趕了出去,最好她出什麼意外,埋骨異地。
那個眼中釘肉中刺的奎璃不可能回去了,李靜昀心想,她會在踏入北海灣的一刻煙消雲散,再不存在。
奎柯年紀雖大,精力一點都不遜色於青壯,旁人都累得疲憊不堪,他卻像沒事人一般。李靜昀感覺到他對自己另眼相看,雖然從不搭話,但她需要看護的貨物最輕便,食薊馬溫順強壯,分到的酒食也比旁的熊精多,估計是受人所託,照應一二。不過,也僅限於此了。
連着行了月餘,風中忽然傳來海水的腥味,李靜昀精神爲之一振,他們終於抵達了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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