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萬年以前一樣,與記憶裡也是一樣,雲閒不輕易應允別人什麼,但從來都是一個言必諾行必果之人,這次自然也沒有讓弓月失望。
整個梵妖七界——又或者說至少在這定神箍界內的百姓們,果然如同凡塵的上元節一般車水馬龍歌舞昇平。
梵妖七界的夜市,終於鋪展開來,半年多來弓月在這裡居住,這次纔算是看到了梵妖七界活過來了一般,告別了之前的死氣沉沉。
走在長街上,街兩邊時而路過一些酒肆茶樓,有歌姬的歌聲飄飄渺渺的傳出,難得的弓月大病初癒還衆人湊的齊整,滿手提的都是各色小玩物小物件之後,弓月終於放了話,提議去前面那間人不是很多的酒肆坐上一坐。
衆人早就求之不得。
夜風獵獵,六人在二樓巴着窗的位置坐下,左邊是酒肆的內廳,右邊便就是熱鬧的夜市,吆喝聲與各色聲音混跡在一起,非常有氣氛。
雲閒一直坐在她的旁邊,他身上有可以護她的仙器,防止這絨雪入侵她的身體,不過關於這件事情,已經與先前又有了一番不一樣的改變。
“你現在還能看得見那些絨雪嗎?”晴山夫子坐在她對面,目光甚是關切。
弓月微微一笑,先是示意自己無礙,然後才道:“前天聽你們說這雪停了,我還納悶是不是自己視力出了問題,現在也慢慢接受慢慢習慣了,這些雪在我眼裡,除了比之前大了一些,沒什麼兩樣,完全沒有消退之意。”
梵司坐在晴山夫子的手邊,聽罷之後若有所思:“想來外面這般熱鬧竟是因爲這些人還以爲皇室與他們的一些慰藉起到了作用,大概人人都以爲慎微桃樹那邊已經無礙,這才這般大肆慶祝。”言罷,他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叛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不停的遞各種水果給紫姬:“你總是不吃什麼東西,女孩子要保持身材也得注意身體,水果不長胖的。你多吃些。”
紫姬謝過,不過份客氣也不過份親和,與先前對叛烙的態度有所不同,之前叛烙總是因爲弓月的緣故,打着看望弓月的名頭經常過去。踩着飯點兒的把紫姬做的一桌子好菜好飯都一掃而光全部下肚,那時紫姬對叛烙是相當客氣周到的。
不得不說,紫姬在持家這一方面倒真是有些天份,不僅燒的一手好菜,因爲叛烙經常走動,她僅憑目測就觀察出叛烙的身形,前一陣子有一日突然間遞了個小包裹給叛烙,裡面是一套裡衣外衣,手工極爲精巧好看,顏色與裁減也是非常漂亮得體。那顏色與圖紋也甚是符合叛烙的氣質。
當時紫姬很高興的把這套裡衣外衣送給叛烙,話是這麼說的:“我在這裡沒什麼朋友,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擺弄些吃的,卻是苦於從來沒有人能好好的吃上一頓我做的食物,在這裡這麼多年,你可是頭一個在梵妖七界還這麼能吃的人,我沒什麼能拿來感謝的,你見天兒的就那麼一兩套衣服,別嫌棄纔好。”
而當時叛烙具體是個什麼表情和心情,就不是能猜測得到的了。只是聽雲閒說,當時叛烙臉皮極厚,甚至看起來是有些恬不知恥的,犯花癡似的如同捧着佛祖賜的聖物一般接過紫姬的包裹。眼睛都泛了淚花:“你若真想報答我,那就……每天都請我過來吃飯吧!”
雲閒大抵是做神仙做的有些年頭了,竟是來之前就從九重天上帶了很多私藏來,他們這些人不食用這裡的食物和水,他就像是一開始就有所預料,時而會拿出一些小零嘴兒來給弓月。而現在在這間酒肆,紫姬與叛烙在這裡沒有束縛,點了些酒釀與小食,雲閒就不知從哪變出來幾醞桃花釀來,倒給弓月喝。
遲霖目光一縮,落在欒之身上:“弓月大病初癒,飲這些酒釀只怕欠妥。”
欒之頭也不擡,只斜斜的睨了他一眼,手卻未停,將酒盞往弓月面前一送:“我心中有數,她也不是無度的人。”
遲霖目光縮的更厲:“是酒便就傷身,她酒品……”
欒之正面看他,微笑:“她酒品如何,晴山夫子這是有高見?”
這一句截的恰到好處,意思是你再說下去,別露了你自己的馬腳。
遲霖微怒,正要糾正把話圓回來,東澤的扇子朝子桌面一指:“大家把這幾壺分着喝了,就誰也不會喝高失態了不是?難得大家心情不錯,何必掃興?”末了他溫和的看向弓月:“而且弓月上神也想喝兩杯吧?”
這話當然是極其體貼的,弓月向來對桃花釀各種花釀等都是沒有抵抗力的,頻頻點頭的當口,一語未發就已經先乾爲敬了。
遲霖只得作罷,給自己滿了杯,睨了弓月一眼,語氣中甚有長輩的調教意味:“你自己注意悠着點,給旁人添麻煩是小事,喝多了總歸不是……”他頓了頓:“總歸是自己難受。”
弓月愣愣擡頭,心想這做夫子的就是難免會如此吧,這語氣倒有些與遲霖相似了,不過要是換成遲霖的話,只怕不知道要給她的酒里加上多少水纔會讓她喝了。
酒過幾盞,聽着小曲悠揚,望着與他人眼中完全不同的絨雪世界,弓月有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覺,幾壺過後,衆人之間的氣氛總算是好了些許,叛烙幾種酒混跡着喝,已經有些微醺,一個勁的看着紫姬面紗下的下半張臉,那目光似乎恨不得把那薄紗給燒個窟窿似的,雲閒則是一直淡然而笑,見弓月杯中空了也不會立即給她滿上,而是再遞幾個零嘴兒給她消消酒,時不時的說聊上幾句,纔會再給她倒下一杯。
她幾杯下腹後,別人至少已經喝了一壺有餘了。
不知不覺,入目的絨雪似乎有些變了模樣。
大片大片的絨雪變得溫和起來,像是陽春飄飛的柳絮,洋洋灑灑,連手邊窗外街上的燈火都漸漸由暗轉亮,那黑夜,由墨轉晝。
這一桌子的友人。談笑風聲的聲音在她的耳裡早就朦朧模糊,早就不知談到了天南海北去,此時四周閒雜的吵雜之聲漸漸不太一樣,又似乎。還是那樣。
春光明媚,春陽日暖。
五識瞬間清明的時候,弓月一怔。
她眨了眨眼,確定入目的真真是陽春之日,窗外依舊是酒肆的樓下。長長的街道,絡繹不絕的行人,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中,飛着綿綿的柳絮。
她不自禁的伸手探出窗外,拂手接過一片,在指間捻了捻,眉心輕皺,分外疑惑不敢相信。
真的是柳絮。
這裡也真真的就是梵妖七界。
她隱約記得自己好像和一些朋友在喝酒來着,回頭看了看,自己這一桌。卻是隻有自己一人而已,拿起桌上的酒壺嗅了嗅,是梵妖七界的清酒而並非什麼桃花釀,桌上擺着的是蜜餞與一些鮮果,酒壺空了一半,鮮果也吃了少半。
待要再細想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她突然之間又想不起來了。
難道自己做了個夢?
酒肆的小二正好從裡間走出,她連忙拉住他:“我的朋友們在哪?”
小二一頭霧水的看了看她:“這位姑娘,您之前是自己一人來的,哪有什麼朋友?”
弓月眉心一凝。指着自己的桌子:“就是我們一共六個人坐在這裡的,點了一些你們這裡的特釀和鮮果,我們還自帶了一些酒,當時還問過你們掌櫃介不介意……”
小二笑了。躬了躬身勸道:“姑娘,酒香雖然醉人,但是喝多了必然也會傷身,無論是什麼事物,適當才恰到好處,多了重了難免傷神傷身。您一定是方纔飲醉睡着了,做了場大夢。”
“做夢……?”弓月有些疑惑了,鬆開了手。
小二離去,不多一會就又折回,送了盞清梅湯:“解一解酒,別多想了,經常有客人喝了這裡的酒後小睡一場,醒來後有些難以區分夢境與現實,正常的很。”
弓月微笑謝過,那盞清梅湯在自己面前,她看着清清的水色,失了神。
這些,竟然都只是一場夢嗎?
難道,就只有自己隻身一人處在這梵妖七界嗎?
恍惚之間,她看着清梅湯的水面,目光突然一震。
清透的水面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她下意識的撫了撫自己的臉,竟然當真就是自己本來的面容!
她震驚,又覺得詭異,如果之前的一切都纔是在這酒肆做的一場夢,那個夢也太詭異太可怕了……
半晌,她的心情才稍稍平復了些許。
樓下傳來有些不正常的吵鬧之聲,在她坐着的這個位置,望下去只能瞧見一些路人三三兩兩的圍着看着熱鬧,卻是沒人敢指指點點,只是小聲議論着什麼便就很快散開了,然後再有路過的人也是這般如此,只是稍作停留而不久留,皆是很想留下來看個過癮,卻並不敢這麼做似的。
弓月沒什麼心情關注樓下的事情,但是晴天白日萬里晴雲,這柳絮飄飛的時節四周都安靜了下來,樓下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大,徹底打斷了她此時煩亂不已的心神。
“你這是幹什麼?”男子的聲音似乎相當不敢相信,聽來竟然是有些傷情。
“你再靠近一點就知道了。”女子的聲音相當鋒利絕狠,弓月不由的歪了歪頭看下去,只看見幾個黑壓壓的頭頂,然後有一個女子正在與一男子僵持,她很想看清楚這二人的模樣,卻是這柳絮飛亂的厲害,總也瞧看不到,絮影之間,就見那女子提着一把出了鞘的匕首,橫在她與那男子之間。
這般貞烈啊……
“你便就是不好意思,也不至於這般如此,我私下尋你,你卻非要不懇承認,還鬧成這般模樣,我見你收拾包袱細軟,你難道就要這樣拋下我不管不顧,離開這裡?”男子的聲音異常氣憤,聽這聲音應也是並不懼這鋒利的匕首的,弓月分析着,一邊在想這男子到底是敢於迎上呢,還是算準了這姑娘不會傷他呢?
“我有什麼可承認的,我又有什麼好承認的,你莫要在這裡信口開河……”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的動搖,讓人不禁的會認爲她當真是問心無愧吧。
可惜……
弓月在樓上,搖頭輕嘆。
世人都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但世人還忽略了一種——這世上,也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糾纏。
果然,那男子似是豁出去了,今日非要逼的這女子認了不可:“你沒有說,我心裡卻清楚明白,而且也越來越明白,我只希望你至少不要像現在這樣,哪怕只能回到以前也好,你在旁邊,就默默的看着我,我知道你在看着我,我就裝作不知,就看向別處,是我貪了,總希望自己的感覺也能讓你清楚明白,我固然是不看你的,可我整顆心整個人都在感覺着你,你在的地方,有夏日夜火有星星點點萬般清逸,你對我如何,縱然你什麼都不曾做不曾說,我也心生感激,一直都不曾忘記也不曾忽視,相反,在我心中比山更重。你莫要覺得難爲,若不是發現你要離開這裡,我是萬不可能將你逼到眼下這步田地,你心中有山水有大千世界,你不肯困在這裡了此餘生,縱然是我,也不可能讓你留下,我只是單純的想讓你明白我的心,縱然你要走,縱然你要離開這裡再也不會回來,也再也不會有那樣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也會爲了你要走的路,竭盡全力助你一臂。”
這男子說完,整個世界彷彿都安靜了。
弓月坐在二樓有些發傻,半晌後她才正視向樓下,長街上已經沒人在樓下停留,大抵是被那男子給哄了個乾淨不敢上前,這朗朗天日下,這般不似告白的告白,聽的她渾身發抖。
要起雞皮疙瘩。
這種要起卻起不出來的感覺,也挺要命,竟是連帶着心都跟着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