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文弱書生王時雨一手揪着灌木,身體和另一手竭盡全力下探,他的腹部血透衣衫往下滴,整個人暴露在對方的箭矢之下。
“大概儒生也很少論兄弟吧?”
許落腦海中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因爲這種俗世裡共同打拼,並肩進退的兄弟概念,在修行者的世界裡很少。修士的世界總體而言是一個以個體爲主的世界,而修士團體,大多其實是一種依附關係。
其實這一天許落的觀念也在被衝擊。
不同的是,王時雨的觀念是在瓦解,而許落的是在鞏固。這一天遭遇的一切,完全符合修士世界裡的生存原則和道德邏輯,它一次次告訴許落……回去,回去做原來的許落。
所以剛剛,許落其實很想家,很想岑溪兒,小織夏,春生,甚至花花——她們纔是那股一直在瓦解許落原有世界的力量,也是教會他去信任,去感受,去做一個有情人的人。
王時雨伸出的這隻手讓許落有種莫名的感觸……
不過就他的力氣,哪裡拉得住縱躍而上的許落?
許落也不需要,他這一騰身,直接就落進了王時雨身邊的灌木叢。
“噗。”
許落落地同時,王時雨整個斜着躥起,跟着,一直羽箭直接釘進他的肩膀。
許落一看,趕緊拉着人隱入灌木,匍匐而行。
“是不是傻?我身上刀槍不入你看不到嗎?”許落罵了一句,對這些讀書讀傻了的儒生評價再降一檔。
王時雨啐了一口:“滾,他射的是你腦後。”
“……書生也罵髒話?”
“等我回去再上課,講道德原則之前,會先教孩子們怎麼活着。”
許落看看他:“這你也不會啊。”
“我可以看書啊……”
“還有這種書?”
“對,史書,換一個角度看就行了。”
許落不懂這些,想了想:“還是先想現在怎麼活下去吧。”
下方的燕軍越來越多,上方有一段很難攀爬而且一旦去爬就會暴露在箭雨下的光禿禿的巖壁。許落三人小組困在巖壁當中的樹叢裡,進退不得。
“被你害死了。累贅,就不該帶上你。”
稍稍靠上不遠處,倚在兩棵並生樹後,岑木方回頭指着王時雨大罵。
“妹夫,現在咱倆怎麼辦?哎,你別老管他啊,你也管管你哥我……別忘了,你可是答應了溪兒要帶我回去的。咱們纔是一家,他就一外人……”
箭矢射在樹上,“篤篤”聲不停,許落真的越來越難忍受這位大舅哥了。
“一,剛剛爲什麼不拉住他?而是一個人先跑;二,剛剛回身向我伸手,替我擋箭的,好像不是你;三,我只是答應溪兒來看看……”
“塔塔塔……哧啦。”
石塊在巖壁上滾動的聲音,三條繩索繫着石塊滑落下來。
“兄弟好身手,好膽魄。將軍很欣賞你,特命我們相救。”巖壁上方傳來一個聲音道:“綁上繩索,我們拉你們上來。”
整個兵聖山,除了關口,斷聖崖那一帶幾乎是無須駐守的,百丈平滑巖壁無人可攀,但許落現在所在這段又不一樣,這裡叫小峰山隘口,既然許落可攀,那麼燕軍中自然也有幾個可以攀登的高手。
爲防突襲,在此處駐守的慶國軍士並不少。剛剛正好守關主將樓胤凡在此巡查,看見了那一幕,於是命令部下營救。
“多謝。”
這個時候也顧不上擔心別的了,許落果斷應道。
崖壁上的人不多,但是似乎力氣極大,三人綁好繩索之後只聽得一聲齊喝,瞬時間被拉得如離弦之箭,直上絕壁……
只有許落上升同時依然憑雙腳不停點在巖壁上,以保持身體面向下方,揮刀替王時雨和岑木方格擋射來的箭矢。
“不錯,你,你,從軍戍守。歸入小峰山第七旗第十三標。另外這個書生,先帶下去治傷吧。”
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許落三人上了崖壁,還未從地上站起,就被決定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站在一羣穿着慶國制式皮甲的軍士中間,許落扭頭看到了一個正在遠去的高大背影,沉穩如山……這就是剛剛說話的人,兵聖山守關主將,也是當前慶國第一戰將,宋誠。
宋誠是慶國近百年來唯一的一個天下一品。
許落還記得,那天春生出手,喬開山和楊武平兩位宗師一度誤以爲他是天下一品,後來言談之間,許落也曾詢問過,天下一品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概念?
當時喬開山和楊武平均表示自己其實也不瞭解,更無法形容,只說天下一品其實完全超脫剩下九個品階的概念劃分。
意思就是說,俗世武者從十品到二品,可以憑藉內力、真氣的不斷提高而自然提升,但是天下一品不同,它必須是一種質的飛躍……凡天下一品,必須掌握自己的道。
許落對這樣的表述一直心存懷疑:“道”,是那麼容易觸摸的嗎?還是這個道,其實是一個與修行世界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今天終於見到了第一個俗世裡的天下一品,很好奇,問題在於……許落現在的身份,只是個小卒。
“好吧,回頭再找機會看看,看看這個傳說億兆凡人中僅僅十餘人的天下一品,到底能有相當於修士哪個境界的戰力。”
……
……
夜,篝火,營帳。
這是第三天了,王時雨的傷勢據說康復得不錯,精神狀態也還算穩定。
至於岑木方,許落已經越來越懶得理他了。
他現在也弄明白了,所謂的小峰山第七旗第十三標其實就是一個十人隊,長官稱作什長。
此刻圍坐在篝火旁的有七人,加上不遠處站崗的兩人,共計九人——這說明這個十人隊在許落和岑木方加入之前,有三人戰死或重傷。
“等你那個書生兄弟回來了,咱們就又齊整了。”見許落在數人,篝火旁有人說了一句。
“狗屁,書生來了也是九個,那個不算兄弟。”有人指了指正在外面站崗的岑木方,幾天相處,他的品性大家也都瞭解了,這樣的人,別人很難拿他當兄弟。
“書生還不錯,那天我看見你,他不顧箭矢伸手拉你。見陽兄弟……酒。”
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說完拋過來一隻大酒囊。
許落接過喝了一大口,又傳給下一個人。一點沒嫌髒。
這種相處感覺很奇怪,說不上同心,但是至少都有同命的覺悟,而且個個豁達爽直,從第一天起,這些人就一個個的自來熟,大大咧咧的與許落相處,不把他當外人。
許落挺喜歡這種感覺的,有種莫名的熱鬧感,心裡熱鬧。
他唯一的苦惱在於自己現在身上穿的那一身慶國制式軍服和皮甲——這是軍紀,許落也沒辦法,只得把青衫暫時換了軍裝。
當然,他此刻並不知道,有羣人從荒海來,已經登岸,正一邊被抽風少主遼覽安帶着胡混,一邊四處找青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