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夏之地,天南域,慶國。
一個荒僻的小村莊,十幾戶人家,零零落落散佈在山林之間。村子東頭有兩間破落的土坯房,貼着褪色的窗花和對聯,窗花中心是個“囍”字,對聯橫批寫着……“百年好合”。
那是許落俗世的家,裡頭有個姑娘,等着她新婚當夜遠行的夫君歸來,掐指兩年了。
小屋兩扇斑駁木門緊閉着,傅山拎着許落,轉到了屋後。
“自己看吧。”老道嘆一口氣,說道:“你新婚那晚逃了,我只好說,當時恰好遇上有車隊往宣城去,能捎上你,你爲了趕考,才匆匆去了……趕考不需兩年這般久,你便說四處遊學去了也是說的過去的。”
“還是害了人家姑娘。”許落看了一眼,眼底不覺有些許慚愧與落寞。
小窗半開半闔,窗內油燈如豆,燈下坐着一個十七八的姑娘,穿着有些陳舊單薄的灰棉襖子,絹帕繫住了長髮,露出來一張清秀的鵝蛋臉兒,凍得通紅。
油燈散着青煙,薰着了她,大眼睛紅紅的,長睫毛溼溼的,撲閃撲閃。
姑娘抿着嘴脣,神情專注,她在縫一件衣衫,生了凍瘡的雙手不時凍僵了,捧到嘴邊呵一口熱氣,又繼續去穿那長長的線。
這衣服許是縫了有一陣了,拿起來抖落時已經能看出來大體的樣兒,那不是女人的衣服,是……一件書生袍。
許落有些無措,轉頭去看傅山。
“瞧你乾的好事。”許落咬牙。
“如今是你的事……自己看着辦吧。”傅山沒好氣的瞪許落一眼,將他拎回到屋前,往門口一丟,轉身一步踏出,消失不見。
“砰。”
許落沒了修爲,一時收不住身體落下來的慣性,踉蹌幾步,一頭撞在了門上。
不甚結實的小木門,咯吱咯吱一陣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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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先是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帶着幾分緊張。然後,是放東西的聲音,挪凳子的聲音,翻找東西的聲音……細細的腳步聲。
門縫裡透出來油燈的火光,門沒有打開,被人往外頂了頂,頂出來一條縫兒,一柄舊柴刀的半截刀刃從門縫裡伸了出來,門裡人一雙紅紅的眼睛往外瞄着。
“誰?……不說話我喊人了啊!”女孩強作鎮定的喊道。
許落偏頭避開頭頂的柴刀,從地上爬起來。
兩個人就這麼隔着一道門縫,對望了一眼。
“呀……你……”
“咣噹。”
話說到這裡就停住了,除了柴刀落地,也沒有旁的動作。
許落有些尷尬,咧嘴笑了笑。
“回……來啦。”聲音有點哽咽,但是沒哭出聲,沒有嚎,只見圓滾滾的淚珠兒,安安靜靜,一顆接一顆的,從面頰上往下落。
嘴脣有些打顫,努力想給出笑容卻很艱難的樣子。
許落清修日久,感情算是淡泊的,他沒有過這種感覺,胸口彷彿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空冥山上剛入門的女弟子也有些總是哭吧,好像是,但是不記得了,只曉得絕不是這樣的哭法。那麼,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或者是多少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纔會讓一個女子,在看到夫君歸來時是這樣的反應?
有一種經年修行從來不曾有過的衝動,許落想伸手,去觸碰那張小臉兒上滾燙的淚珠。
“唔……”女子這才反應過來,小臂擡起來抹一把眼淚,手忙腳亂的開了門,“進……進屋。”
很努力卻除不去的陌生感,面前人是她的夫君,但是新婚夜裡還沒挑開她的紅蓋頭便遠行了,兩年喲。
許落進了屋,姑娘在身後插好門,跟了過來……許落轉身,四目相對。
我這娘子……挺好看的,許落想了想,記起來自家娘子的姓名,岑溪兒,該叫娘子,還是溪兒?
“相……相公,趕路……很辛苦吧。”岑溪兒低聲說。
許落一路被人拎着,剛又摔了一跤,身上青衫凌亂,滿是泥灰,她一隻腳前趨了一步,像是想上前爲他拍打塵土,整理衣衫的樣子,但是還是生生的止住了,一雙手舉起來又放下,最後只好去攥自己的衣角,很無措的樣子。
“還好。”許落笑笑,心說我總不能告訴你,我是被人拎着一路飛行幾萬裡過來的吧。
許落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模樣,隨即輕輕搖肩一震……這是個習慣了的動作,許落做了不知多少年了,按照他的預想,只需些許氣勁散出,泥灰就會盡數落下來,青衫也會平整如新。
很瀟灑的一個動作,但是沒有,泥灰倒是落下來了一點兒,不過總體還是更像“打擺子”一些。
“相公是冷了嗎?衣衫是單薄了呢。”岑溪兒見他突然這麼一抖,忙關切道。
“啊……是。”元嬰大修士,有點尷尬。
岑溪兒忙跪到牀上,從牀裡側搬出來一個破舊木箱,打開,裡頭是簇新的男人衣服和鞋襪,不多,但是春夏秋冬齊備,這是一個獨自在家兩年的女子,爲她遠行的夫君一針一線備下的。
事實上,兩人成婚之前只見過一面,媒人說姑娘家想看看人,傅山就帶着許落在岑溪兒家院門外站了一會兒,遠遠的,兩人看見過對方,僅此而已。
當時的許落,滿腦子都是怎麼脫逃遠遁,並未在意,但是岑溪兒卻把這一眼放在了心底,那是她一眼相中的夫君喲。
“溪兒,我娘說你要嫁人啦?”臨成親的那會兒,同村的女玩伴春枝問岑溪兒。
“嗯。”岑溪兒害羞的點頭。
“怎麼聽說也是窮人家?……往你家提親的人可不老少,我記得鎮上員外爺家那個管事都來過呢,還有好些個家裡殷實的。”春枝惋惜道。
“那有啥,慢慢我們家也會好的。”岑溪兒昂起頭,雙眼中滿是堅定。
“瞧你,還沒嫁呢,我們家都出來了,千肯萬肯着急的樣兒,那人什麼樣呀?”
“可好看的人呢,高高的,乾淨利落的模樣,還是秀才公呢,文氣,面也善,……”
“哎喲,瞧你……是啦,好看的秀才公,怎麼看得上咱們農家人哦?”
“……,因爲我好呀,……也好看呀。”岑溪兒說完自己就害羞得漲紅了臉,是呢,我好着呢,小姑娘摸一把自己的臉蛋兒,也好看。
那一年,岑溪兒十六歲。
再是貧苦人家的姑娘,在出嫁這事兒上,也一樣有着自己的小念想,小小的期盼,小小的甜蜜。岑溪兒選了個自己一眼相中的,喜歡的,爹孃也不反對,多好多甜蜜呀。
十六歲的岑溪兒就這麼甜甜蜜蜜的出嫁了,然後,就是夫君新婚夜的遠行,兩年孤單艱難的日子,就憑着落在心底的那一眼,加上俗世女子的品德教化,從一而終的觀念,兩年,岑溪兒不曾有過一絲怨一絲悔。
可惜這所有,兩年來,又何嘗有一丁點兒曾經出現在心無旁騖的元嬰大修士心上過。
岑溪兒把油燈挑亮了些,從箱子裡揀出來一套長襖,一副鞋襪,低着頭紅着臉捧到許落面前,“相公試試看合不合身,我,奴家……去給你做飯。”
“你稱我就好,不用說什麼奴家不奴家的。另外,不餓的。”許落接過衣物,說道。
餓是什麼,他還真不知道。
“咕……”一個千迴百轉的聲音……原來餓是這樣的哦,沒了靈氣的滋養,辟穀已然不知多少年月的元嬰大修士……餓了。
岑溪兒嘴角露出來一絲兒笑意,忍住了,抿着脣說:“那相公先換衣服,我做飯去啦。”說完匆匆低頭逃了出去。
“怕是去笑了。”許落想想,自己也笑了。
兩間小屋,一間臥室,另一間就是廚房,許落這邊換着衣服,聽着那邊岑溪兒鍋碗瓢盆叮叮噹噹忙碌的聲音。
生火了,柴火嘭的燃起來,水開了,咕嚕咕嚕的冒熱氣,食兒熟了,飄散過來香氣……這就是凡人的日子哦。
岑溪兒端着一碗麪進來的時候,許落早已經換好了衣服,一身灰白色的長襖,布鞋,白襪,沒了青衫仙人的出塵,但是看在岑溪兒眼裡,卻親近了,兩年,男人終於穿上了自己親手縫的衣裳,那是多少個孤單的夜裡對着燈火的念想啊……那念想,比她手裡的線還長。
嘿,這是我家相公呢。
“很合身。”許落暖聲說着,張開雙臂在岑溪兒面前轉了個圈。
“那就好呢”,岑溪兒這就開心了,幸福了,放下手裡的麪碗,“相公先吃,不夠我再做。”
說完她在桌邊坐下來,壯起膽子望着許落。
是該好好看看了。
兩年前初見的那一眼,先是不知來由的心歡喜,再是道不清緣故的心安。岑溪兒還想着,等一個時候,要親口告訴許落自己當時心裡的感受——那日初見,我似早就見過你,一直在等你。
可惜,慶國這一帶的規矩,定親之後,成親之前,兩人不能再見面,而成親當日,哪怕讓他背過了,又磕頭拜堂,卻沒說上話。這話竟就這樣一直沒機會說出口,晃眼,就是兩年。
“你呢?”許落見岑溪兒坐下來了,面前卻空無一物,問了一句,將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啊?我,我晚飯吃過了呀。”岑溪兒慌忙道。
“哦。也是,挺晚了。”許落看了看窗外天色。
一碗麪,上頭蓋着兩個荷包蛋,這就是元嬰大修士許落在俗世裡的第一頓飯了。真是……太好吃了,許落想着,這世間大概再沒有比辟穀更傻的事情了。
“還要麼?”岑溪兒看他三兩下吃完了一碗麪,遲疑着問道。
“哈……也好。”尷尬歸尷尬,許落確實意猶未竟。
“啊……好。”岑溪兒倏然站立起來,卻沒有後續的動作,雙手用力的攥着衣角,眼神中突然的滿是慌亂和侷促,幾乎要急出眼淚來。
這是怎麼了?
許落不明就理,疑惑片刻,端了空碗往廚房走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殘破的空間,除了乾淨,再沒有別的好了。
幾捆乾柴,一座空蕩蕩的竈臺,還有業已掏空了的一個小竹筐……除了一小瓦罐鹽巴,哪裡還有什麼雞蛋和麪,許落揭開鍋蓋,裡頭……是一根吃了一半的山藥。
“這……”許落嘴裡還留着雞蛋和麪的味道,見此情景心中慚愧不已,有些尷尬的嘀咕了一聲。
“相公,我……”岑溪兒站在他身後,着急不安着,眼裡泛出淚花來,竟是帶着羞愧和祈求,彷彿是她犯了什麼錯。
“該羞愧的人是我吧,還有那個害人的死老頭。”許落想着,當初他扮的是貧苦秀才,老道傅山扮的是普通農家翁,選了個窮鄉僻壤買了兩間破屋,這身份境況,成親後自然也不可能突然給岑溪兒留下一大筆錢財什麼的,而自己一家畢竟是外來戶,鄰里的幫扶照顧只怕也沒有……
這小小的姑娘,竟然真就是一個人這麼熬過來的。瞧她單薄的舊衣裳,瞧她瘦弱憔悴的樣子,瞧她生了凍瘡紅腫的雙手,瞧這一貧如洗的家,……
“這兩年,過得很難吧?”許落愧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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